人群熙攘,街巷纵横,一旦没入其中,便如滴水入海,再难寻觅。
陆青与沈寒的目光,钉在马氏脸上,似有形质的铁箍,牢牢锁定了她。
一阵初冬的寒意,瞬间刮过马氏的面皮。
这视线烫得她心头一哆嗦。
眼前两位姑娘衣饰不凡,定是高门贵女,可这般惊骇中带着锐利审视的眼神...十分诡异!
不及细思,马氏近乎粗鲁地一把抄过沈寒指间的铜钱,顺势用胳膊格开视线,将头巾狠狠往下一拽,身形猛地一矮,便如惊鼠泥鳅般,朝着旁边摩肩接踵的人潮最密处扎过去!
陆青飞快给沈寒递了个眼色。沈寒会意,悄然后退,转身没入人群。
与此同时,陆青脚下一动,看似随意,却恰好挡住了马氏最便捷的去路。
“这位姑娘...”马氏用袖子半掩着脸,声音发急,伸手就想拨开陆青。
就在她手触到陆青臂膀的刹那,陆青猛地一晃,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推得一个趔趄,袖中握着的梅影露脱手飞出——
“啪嚓!”
琉璃小瓶砸在地上,瓶口碎裂,清冽冷沁的梅花香瞬间迸发,与空气中甜腻的焦糖味迎头相撞,轰然炸开一股既冷且甜、令人过鼻难忘的复杂气息。
马氏一愣,下意识看向地上狼藉的碎片和迅速洇开的香露。
不待她理清这突如其来的混乱,陆青已捂着手臂,低头惊呼:“我的梅影露!”
她再抬头时,脸上那点受惊之色已被一层薄怒覆盖,一双眸子灼灼盯住马氏,声音清亮带着显而易见的跋扈刁难:
“你这人怎地走路不看路!推我便罢了,这花露我刚从花春堂买的,足足五两银子呢!”说着,她手腕一翻,纤指如钩,精准地攥住了马氏那欲缩回的粗布袖口,“摔坏了东西,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陆青攥住袖口的手就势一紧,指尖恰好抵住了马氏腕上那被布条缠裹的、坚硬而厚实的轮廓。
马氏手臂一僵,心底骇然:这是方才看到金镯子了...竟然是要讹诈她!
万没想到,这看似娇贵娴静的高门贵女,竟也会做那市井泼皮纠缠讹人之事!
她反应极快,趁陆青指尖抵住金镯那一瞬的分神,将全身力道灌注于手臂,猛地一挣一甩!
粗布袖口从陆青指间滑脱。
马氏立刻侧身,泥鳅般朝陆青与人群的缝隙硬挤过去,口中高声辩驳:“姑娘可要讲理!分明是你自己没拿稳,怎赖到我头上?”
她飞快瞄了一眼,见陆青身边那同伴已不见踪影,胆气又壮了几分,索性将头巾又往下拽了拽,几乎盖住眉眼,带着哭腔扬声道:“各位街坊评评理!我一个赶着回家寻儿子的妇道人家,怎敢冲撞贵人?这、这真是冤枉啊!”
她话音未落,人已往人堆里扎。
糖火烧摊前本就围了不少脚夫百姓,此刻见有热闹,又听是“贵女欺人”,目光顿时汇聚过来,低声议论四起。
马氏要的便是这效果。她趁众人视线被陆青吸引、尚未弄清原委的当口,埋头就往人群外围挤,心道这贵女总不好当众撕扯。
刚挤出人墙,马氏迎头撞见方才消失的那位贵女,正与一名身形挺拔、目光沉静的劲装男子立在几步开外,恰好封住了去路。
马氏骇然止步,仓皇四顾,却见陆青已好整以暇地从她身后踱出,正好与前方二人形成合围。
“马夫人,”陆青开口,声音不大,却如惊雷炸响在马氏耳畔,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住。
马氏怀里的油纸包“啪嗒”掉在地上,浑未察觉,她嘴唇翕动,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陆青。
陆青走近一步,唇角微扬:“方才不是急着寻儿子么?巧了,他的下落...我恰巧知道。”
花春堂二楼雅间,炭火无声,茶烟袅袅。
马氏蜷在凳角,指尖掐得发白,目光在对面两位气定神闲的贵女脸上惊惶游移。
寂静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马氏终于绷不住了,嗓音因强压恐惧而嘶哑:“你们...到底是谁?”她死死盯住陆青,语速又快又急,“你方才说我儿子…宝儿!是不是你们抓了他?!”
“是。”陆青放下茶盏,瓷底与桌面轻碰,一声脆响。她答得没有半分迟疑,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
马氏像被迎面打了一拳,懵了。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好一会儿,哽在喉头的恐惧才化为破碎的音节,连同身体一起剧烈颤抖起来:“...为、为什么??!...那、我家老爷呢?你们也抓了他?你们把他怎样了?!”
“半死不活。”陆青微微倾身,迎上她惊恐的视线,唇边漾开一点温和的笑意,一字字道,“你想,哪一个先死?”
马氏所有的话硬生生噎在喉头,脸憋得通红,却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马夫人,”陆青屈指,在桌案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声音在寂静的雅间里格外清晰,“我们不同你绕弯子。钟诚,与你儿子钟宝顺,如今都在我们手里。他们的命,就在你眼前。”
马氏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想救吗?”陆青看着她,语调平直,却字字如锤,“那得看你,肯拿出什么来换。”
一个“救”字,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星。
马氏死灰般的眼中猛地迸出光,她几乎是扑向前,语无伦次:“我换!我什么都能拿来换!只要你们放过宝儿...还有老爷!他们、他们是不是因为那批奇楠香木?老爷他、他嘴紧得很,我真是宝儿出事后才知道的呀!”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将所有筹码推出:“我有钱!我攒的体己,还有城西的一处小宅子,都给你们!全给你们!”
说着,她哆哆嗦嗦地将右手腕横到桌沿,用力去撸,拽开粗布袖口,露出那圈缠裹的布条。她手指颤抖得几乎解不开结,最后猛地一扯,布条散开,一只沉甸甸、黄澄澄的蒜头开口金镯便滑脱出来,“当啷”一声脆响,滚落在桌案上。
“这个!这个也给你们!”她将金镯猛地推向陆青,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决绝,“这是我今年生辰老爷送我的...我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宝儿吧!”
陆青看也未看那金镯,只将一杯热茶推到马氏面前,语气温和的像在闲话家常:“马夫人,今日怎会独自来这闹市?”
她顿了顿,仿佛随口一提:“盗奇楠香木贼落网的消息已有数月,街巷皆知。你既担忧钟诚,为何等到今日才露面?”
马氏保养得宜的脸因数月躲藏而黯淡浮肿,在烛光下透着一股被抽去主心骨的颓唐。
她声音发哽:“我、我前几日才听说...温...公子没了。我迟迟等不来老爷,这才偷偷混进城,想去温府附近...打听打听...”
她艰难吞咽下哽在喉头的心慌:“老爷走之前,千叮万嘱,叫我务必藏好,切勿露面...我、我在乡下庄子躲了数月,日夜担惊受怕。可实在等不来他,前几日又得了温公子的凶信,我、我这才慌了神...我想,若是能侥幸在温府附近遇着温阁老,或他府上知情的旧人,许是、许是能打听出我家老爷的下落...”
沈寒适时蹙眉,目光如针:“温阁老之子横死,已过半月有余,京师无人不晓。你口口声声担忧丈夫,与温家牵连甚深,却对此毫不知情?”
“我躲的那村子,进趟城都难...以往都是老爷出去几日,回来告诉我外边情形的...他不许我出村子...”马氏猛地灌了几口茶,茶水烫得她一缩,也顾不上擦,抬袖一抹,急急道:“是前几日有村人从城里回来,当稀奇事讲,我才、我才晓得...”
陆青与沈寒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了然。
这马氏,果然是个被丈夫牢牢捏在手心、离了吩咐便六神无主的后宅妇人。
“马夫人,”陆青唇角漾起温和的笑意,语气轻软得像午后闲谈,“温公子横死,于你,可是一桩迟来的告慰?此番冒险进城,怕不止是寻夫,更想去亲眼见一见,仇人的下场吧。”
马氏瞳孔骤缩,脱口而出:“你们怎知——”
“温阁老的儿子温谨,是害死你长子的元凶。”沈寒接过话头,“他的死讯于你而言,自然算是一桩喜事。”
“长子”二字,像火星溅入油锅。
马氏眼中猛地爆发出淬毒般的恨意,一手捶在桌案,震得茶盏轻响:“没错!我儿就是被那个天杀的小畜生害死的!我日日夜夜咒他不得好死!如今他真死了,诅咒显灵,我只恨不能到他坟前唾上三口!老天爷总算开了眼!”
陆青适时地冲沈寒一挑眉,转而面向马氏,脸上浮现出深有同感的、甚至带点快意的神色,顺着她的话锋叹道:“手染无辜者鲜血之人,终得此报,确是天道轮回,大快人心。正如马夫人所说,这世道,总算还有丝公道。”
几口热茶下肚,又谈及血仇得报,马氏一直紧绷的肩背肉眼可见地松垮下来。那股压在心底多年的恨意找到了出口,便有些收势不住。
“哼!我早说过,老天有眼!”她语调因激动而抬高,眼中闪着快意的冷光,“那小畜生就是见不得人好!我儿那般出众,碍着他的眼了,他便下毒手!仗着有个阁老爹,不知害了多少人命,早该有此报应!”
她喘了口气,恨声道:“不,他该千刀万剐!温家从上到下,就没一个干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