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洄亲自走到他面前，用了六年。
德妃一个眼神示意，他便谦顺地走到景佑帝座下，举止不卑不亢，“儿臣给父皇请安。”
景佑帝审视他许久，才肃声让他起身。
他越长大，与燕淑妃越发相像了，她为了燕氏、为了权衡局势吊死时，景佑帝分明承诺只是做局，会尽数补偿给褚洄，可偏偏她一死，好像顺水推舟的把这个孩子也推进了火坑，那些声讨的奏疏涌过来，怎么也不好驳回去。
前朝的平衡与一个子嗣，这两者的价值不可等同。
然后……他从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眼中看见了他对君父滔天的恨意。
他的眼睛长得太似燕凝，甚至在极恨中还多几分凌厉，燕凝的儿子早慧，那时他的哭闹隐示了一段灾难，景佑帝便不肯让他再享受那些尊荣，平安无事地长大。
依景佑帝之见，让他就关在燕凝的宫里，让他不死就好了……不死就行，也算对得起燕凝的牺牲了。
最爱的妃嫔，生了最恨他的儿子。
怎么可能待他如初。
景佑帝无奈闭了闭眸，德妃煞是关切：“陛下，怎么了？”
褚洄在下方端立着，一如一尊漂亮的傀偶，几分淡笑，几分忧容。
景佑帝扶额道：“他在你宫中还算安生，可年岁也不小了，朕看他也该分府了。”
给褚洄分府之事，德妃其实旁敲侧击过许多次，只是景佑帝从来都以其他话给岔过去了，原以为要一直拖着，拖到他十六七岁，不想今日就得了这喜讯。
不过稍加思索也知，也是和褚文景之死有些关系。
景佑帝并不中意褚昭与皇后母族，褚昭处事手段太决绝，少仁德，而即便是有心培养褚凛，现在宁贵妃少了个儿子，等同于褚凛也少了一个帮衬，褚凛在朝堂上素来又端得高风亮节、无意于权柄争斗。
把褚洄拖进前朝那池深水中，哪怕是掀不起什么波澜，那也足以叫暗自站党的世族或官员再度掂量。
燕氏可从来没有死过心。
同样的，皇后母族其实也未曾放低警惕。
门阀独大，从来都惹君心不定。
再者，六皇子早夭，七皇子自尽，八皇子在前大理寺卿的案子上重重栽倒，颇有种子嗣凋敝的紧张。
原来偌大的皇宫，到最后都是愈来愈空，等到身死魂消，再换新主，周而复始。
褚洄紧抿唇线，而德妃则接上景佑帝的话，“陛下所想，约是等到年后吗？”
景佑帝沉吟少顷，没有正面回答，但也算是默认了。
正月，褚洄年满十五。
“那时候，一同把他的表字赐下。”
德妃微愣，听清之后立刻笑颜应下。
其实在景佑帝与他父子重逢时，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褚洄的表字，就叫“语冰”。
语冰成谶终须化，滴泪凝珠证此心的“语冰”。
褚洄向景佑帝拜谢。
很快，很快他就能常常见到这张恶心的嘴脸，走入世族官僚的视野中，他非但未死，还极其隐忍地活至今时今刻。
六年前为什么不把他和母妃一同赐死？
那么久以来的无知无闻，被当作一种恩赐。
在冷宫时，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是怎样苛待的、怎样倒反天罡翻身做主的，君父从未过问，从无慈悲。
他好想在景佑帝面前放肆地、猖狂地嗤笑唾骂，他丧妻失子都是天谴报应。
景佑帝在兰馨宫内一同用了膳，褚洄谨慎应对，全无一点差错，只是始终挂着的一抹疏离让人心焦。
他实在是没空与褚洄论什么弥补与了却前因。德妃与褚洄恭送其离去，之后，这位母妃看他的眼神变了。
褚洄莞尔：“儿臣谢过母妃。”
这是他初次顺利地对德妃改口称母亲，德妃一时间因那声“母妃”有所恍惚，不成想褚洄会这样乖顺地承认她。
人的习惯往往反应内心活动，褚洄这性子看似敛顺却并不好相与，他们是被绑在一条船上的，褚洄不认她为母，怎么说都让她心里有些膈应在。
德妃也并非是那样无情无义者，无非是多年无子让她对晚辈始终是淡淡的，褚洄养在她膝下她也未有亏待，只想着他能念得几分好，乖乖巧巧，不强求那些无望的权势。
德妃是四妃中年纪最轻的，又保养得当，被一个少年唤了母亲，还真是不习惯，却也不讨厌。
她轻叹一声：“你能明白母妃的用心就好。”
褚洄凤目里盈着外头细碎的雪光，声音静和：“只要母妃不是刻意存着心思把我往外推，我一定会铭记母妃的恩。因为我只有母妃一个母妃了。”
这时看，他好像又是坚韧破碎的，一语双关，把她帮上亲情的至高处。
在世族三妻四妾，天家六宫粉黛的世道下，父或君在子女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常有缺位，可母亲这一角色，大多是不会断掉的。哪怕是庶出子养在嫡夫人名下，哪怕是生母早亡被过继给其他人……
褚洄当谢她。
德妃是端得表面冷漠严厉，实际上，牧氏因为她，没有少对景佑帝提起褚洄，一来二去，景佑帝想再忽略这个“弃子”也说不通了。
不过至少也有利于分权制衡，君父也乐见其成。
“往后可万万要更加谨慎了，尤其是与几位皇兄共处时。”德妃真心叮咛道。
一言甫落，褚洄却显出几分怅然与愁苦，他道：“母妃，开始太子哥哥好像从见到我时，就不喜欢我。我也说不清，分明……我分明什么都未与他争，他却对我千般提防。”
德妃屏退左右，有些话不能让闲杂人等听去。
屋内烧着银丝碳，该暖和的，然而德妃说出来的话，足以叫人从脚底凉到头顶，死在人性的炎凉下。
“就是淑妃去世那年，陛下差点废了太子，你会问这种话，想必是不知道这些隐情。”
“当初燕氏犯下重罪，太子请旨，欲让陛下将你一并处死，殉你母妃。”
“假若你是陛下，你会作何感想？”
“你也一定会认为，褚昭无德无仁，利欲熏心，戕害手足之意昭然若揭，要是他坐上皇位，逆反者与潜在的威胁都会被连根拔除。”
那是褚昭冒险的试探，试探因与果是否早有答案。
当年褚昭被罚，长跪雨下。雷霆撕天，他仰天冷哂：“原来早就是因为偏向做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