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侍郎此言差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下官官职虽低,食君之禄,便要忠君之事!莫非在夏侍郎眼中,只有官阶,没有国法了吗!”
他竟反咬一口。
夏钲气得发笑,正要开口。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石诣,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
“沈传师。”
沈传师心中一喜,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立刻躬身,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林石诣拿起桌上的暖手炉,轻轻摩挲着。
“你官微言轻,夏侍郎乃朝中重臣,怎容你在此狺狺狂吠。”
这话,听着是在斥责沈传师。
沈传师内心狂喜,他终于,和太傅搭上话了。
可林石诣的下一句,却让夏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不过,为主分忧是好事,可也不能见谁都咬。张御史家的家事,自有他自己处置,你这条……着急的狗,未免也叫得太响了些。”
他说的,是“着急的狗”。
明面上,骂的是沈传师。
可这亭中谁听不出来,他暗讽的,是刚刚替张秉文出头的夏钲。
一句话,骂了两个人。
林石诣放下手炉,淡淡地瞥了沈传师一眼。
“下次宫宴,你就不要来了。”
“如此不知规矩,平白污了陛下的眼。”
众人都以为,这沈传师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彻底完了。
可沈传师却将头埋得更低,掩去了嘴角那一丝得意的笑。
太傅让他不要来了。
因为他身份太低。
言下之意,只要他能再往上爬一爬,便有了能站在太傅身边的资格。
林石诣这种老狐狸,又怎会当着皇上的面,轻易提拔一个初见的棋子。
这小小恩惠,还不够。
最要紧的……
是他府上备好的那份厚礼,还没送到太傅的府上呢。
沈传师叩首领命,一个字也不敢多言。
他躬着身子,一步一步,退出了揽月亭。
直到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他才敢抬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
林石诣斥退了他。
可他也终于,入了林石诣的眼。
亭内,林石诣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过身,竟端起了酒杯。
那杯酒,遥遥敬向夏钲与张秉文。
他脸上挂着笑,一副宽厚长者的模样。
“一点口角,不要要伤了同僚之间的和气。”
夏钲与张秉文对视一眼,也只能举杯回敬。
龙椅上,温明谦的视线掠过张、夏二人,没有半分停留,径直落在了林石诣的身上。
他捏着酒杯,也举了起来。
那酒,却只回向了林石诣一人。
“太傅说的是,都是为国尽忠的臣子,不必伤了和气。”
“太傅为国操劳,当饮此杯。”
帝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他仰头,饮尽。
林石诣露出感激涕零地表情,急忙回敬。
看上去真是君贤臣忠,令人称赞。
刚退至廊角的沈传师,恰好用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幕。
一抹狂喜,在他垂下的脸上一闪而逝。
随即,他彻底消失在了茫茫白雪里。
宫外的玉溪长街,却是一派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
人声鼎沸,呵出的白气都仿佛要将这冬雪融化。
一个身着霞粉色冬袄的女子,正从焦凰阁的方向缓步而来。
那衣裳的款式从未见过,剪裁利落,衬得身段窈窕。
布料也奇特,不是丝绸,却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最妙的是那领口与袖口,绣着几支活灵活现的腊梅,像是刚从雪地里折来的一般。
女子正是流萤。
她记得主上的吩咐,步子迈得不急不缓,手腕轻摆,衣袂飘飘。
每走几步,便故作赏玩街景,转一转身。
果然,街上所有女子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来。
街角茶楼的二楼雅间,温弈墨正临窗而坐。
可竹快步走进来,低声道:“郡主,新雨传信来,公主的仪仗出宫了。”
温弈墨点了点头,又问道。
“路线呢?”
“正是往玉溪街而来。”
温弈墨的目光落回楼下。
她怕温弈舒中途改道。
还好没有,不然她的计划就得另想办法了。
温弈墨第一次觉得,这个讨厌的堂姐还是有些可爱的嘛。
温弈舒的仪仗刚到街口,便被攒动的人群堵住了。
人群的中心,正是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流萤。
“姑娘,你这冬衣真好看,是哪家铺子新出的样子?”
“是啊,这颜色真衬人,瞧着就暖和。”
温弈舒本想直接命人开道,去对面的宝珍楼取她新订的珠钗。
可她的目光,也被那抹独特的霞粉色吸引了。
她皱了皱眉,对身边的掌事宫女道:“新雨,你去瞧瞧,吵嚷什么。”
她自己则站在远处,矜持地望着。
新雨刚挤进人群,就听见一道清越的女声。
“这衣裳手帕真别致,不知是哪家的绣坊做的?”
温弈舒她本想带着新雨直接上茶楼,可人群中,一顶熟悉的软轿让她停住了脚步。
轿帘微掀,露出一张明艳绝伦的脸。
温弈舒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是她。
冯晚宁。
她那个所谓的“京都第一美人”的表姐。
温弈舒最是厌恶冯晚宁那副清高孤傲的模样。
她立刻对新雨道:“回来,本宫也去瞧瞧。”
温弈墨在一旁的茶楼里坐着,看着温弈舒走过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冯晚宁,是她请来的。
冯晚宁下了轿,走到流萤面前,柔声问道:“这位姑娘,你手上可还有这样的绣帕?”
流萤依着温弈墨的吩咐,拿出了两方一模一样的丝帕。
冯晚宁正要伸手去接。
一只戴着华丽金护甲的手,更快一步,将其中一方丝帕夺了过去。
是温弈舒。
她挑着眼尾,看着冯晚宁,语气满是骄纵。
“本宫瞧着也喜欢,怎么,冯姐姐要与本宫抢么?”
冯晚宁是冯太妃娘家哥哥的孙女,论亲是表姐,论身份,却是平民。
她只得敛衽一礼。
“臣女不敢,见过公主殿下。”
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众人看着公主与这位京都闻名的美人,谁也不敢出声。
温弈舒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尽情享受着这份万众瞩目下的恭敬。
冯晚宁起身,目光落在流萤手中剩下的那方兰花丝帕上。
“既然公主喜欢梅花,那这方兰草,便让与臣女吧。”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不争不抢。
说着,便伸手去拿。
可温弈舒的动作,比她更快。
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按住了那方兰花丝帕。
温弈舒挑起她那双上挑的凤眼,一字一句地问。
“谁说,本公主不喜欢兰花了?”
僵持间,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是流萤。
她朝着二人福了福身,声音不卑不亢。
“两位贵人息怒。”
“这帕子算不得什么稀罕物。”
她的话,让温弈舒与冯晚宁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流萤微微一笑,继续道:“我们焦凰阁今日恰好在举办绣娘大赛,里头的好东西,才真是琳琅满目。”
焦凰阁。
这三个字一出,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
如今的京都,谁人不知焦凰阁。
前院的歌舞是请的江南名角,菜肴是别家尝不到的新鲜花样。
更有特色的,是后院的妆阁与绣阁。
妆阁的香胰子和花露,洗完后肌肤白嫩不说,还带着一股清雅的花香,早已是京都贵女们争相抢购的珍品。
里头的妆娘更是妙手回春,无论何种容貌,都能遮了缺点,扬了长处。
许多官宦女子要赴重要宴席,都会先来此打扮一番。
相比之下,绣阁的名声只在中下层流传。
流萤的话,明着是劝架,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将温弈舒往那早已备好的局里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