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弈墨停在了他们桌前。
她清冷的目光,透过银质面具,先是落在咋咋呼呼的江相如身上,然后,移到了他身后那个沉默如铁的护卫身上。
“几位瞧着面生。”
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属于男子的沙哑。
“是南面来的?”
安谈砚抬起头,迎上那双探究的眼。
面具冰冷,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心头一跳,垂下眼帘,声音沉闷。
“我们是边城人。”
江相如却不管这些,他抹了把油嘴,抬起头,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温弈墨。
“我说公子,你这人好生奇怪。”
“跟人说话还戴着面具,莫不是脸上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安谈砚的眉心狠狠一跳。
他真想把江相如的嘴给缝上。
温弈墨却像是没听出话里的冒犯,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这位兄台说笑了。”
“在下容貌尽毁,满面疤痕,怕惊扰了阁中贵客,这才终日以面具示人。”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安谈砚闻言,心头莫名一动。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有何妨?”
堂中倏然一静,连江相如都停下了啃骨头的动作,诧异地看着他。
安谈砚却仿佛没有察觉,他直视着那副银面具,一字一句,说得恳切。
“伤疤是男人的荣耀。”
“顶天立地的汉子,何须遮掩。”
温弈墨面具下的瞳孔,微微一缩。
许久,她才又轻笑一声。
“这位兄台,倒是个有趣的人。”
她没有再追问来历,只是将托盘中的两杯酒,轻轻放在桌上。
说完,她便转身,缓步走回了主桌。
安谈砚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背影。
那人身形看着清瘦,步履却沉稳,并不似寻常商人。
待温弈墨落座,她似有所感,抬眼望了过来。
隔着喧闹的人群,摇曳的灯火,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一个探究,一个警惕。
随即,各自错开。
因为明日还要面考,宴席并没有持续太久。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上了楼,各自回房安歇。
温弈墨站在二楼的回廊阴影里,看着安谈砚一行人也走了上来。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上,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安谈砚刚走到自己房门前,正要推门。
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出来,拦住了他。
是江相如。
“等等。”
他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
“你在金铺里买的那支簪子,快拿出来给我瞧瞧。”
安谈砚皱眉,但还是依言将他拉进了屋。
“听枫,贺泽。”他对身后跟着的两名护卫道,“你们也去歇着吧,不必守夜。”
“是,少爷。”
二人应声退下。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
江相如立刻原形毕露,一把抢过安谈砚刚从袖中取出的锦盒。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他打开盒子,烛光下,一支通体赤红的宝石朱钗静静躺着,流光溢彩。
“啧啧,凤血红宝,真舍得下本。”他把玩着朱钗,一脸坏笑,“花了大价钱吧?”
安谈砚一把夺回锦盒,小心翼翼地收好。
“别管闲事。”
他脸色一正。
“说正事,你那边打听到了什么?”
江相如闻言,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没什么大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倒是你,有什么发现?”
安谈砚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我打制金钗时,听那金铺的老师傅闲聊,说起一件事。”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皇上给兵部侍郎夏家和杨家赐婚,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宫宴上,夏昭斓为了维护嘉宁郡主,当众顶撞了文熙公主。”
安谈砚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所以这桩婚事,名为恩赐,实为警告。”
江相如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就为了这点破事?”
“就为了公主那点脸面,就要毁了人家姑娘一辈子的幸福?”
“杨家那个是什么货色,全京城谁不知道!皇上这是要把夏家姑娘往火坑里推啊!”
安谈砚端着茶杯的手,指节捏得泛白。
“这是敲山震虎。”
他声音冷得像冰。
“敲的是永亲王府,震的是所有心向永亲王的旧臣。”
江相如脸上的嬉笑之色尽数敛去,他压低声音,愤愤不平。
“可夏家世代忠良,皇上怎能如此……”
安谈砚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久不在京中,不清楚这里的门道。”
“杨家虽也是将门,但手中兵权早已被架空,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空壳子。”
江相如一愣。
安谈砚继续说道。
“兵部尚书裴文坚,因着跟林石诣不和,皇帝又屡次护着林石诣,所以心灰意冷几乎不管事。”
“真正掌着兵部实权的,是夏昭斓的父亲,兵部侍郎夏钲。”
“夏钲膝下,唯有夏昭斓一女。”
江相如的呼吸一滞,他猛然明白了。
“皇上这是……要借杨家的手,将整个兵部都攥进自己掌心!”
“没错。”
江相如“啧”了一声,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个皇帝,坊间传闻不过是个耽于酒色的平庸之辈。”
“谁能想到,暗地里竟有这般雷霆手段。”
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
“对了,我今日在街上还听人说起一件事。”
“说如今朝中出了个厉害角色,姓沈,短短时间,就从一个六品小官,连升到了正二品,竟敢公然与那老狐狸林石诣叫板。”
“看来,多半也是这位万岁爷的手笔。”
安谈砚点了点头,烛火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了一下。
“看来,我们此番回京,每一步都需小心。”
“这位天子,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沉。”
楼下,温弈墨缓步走到柜台前。
鸿叔见她过来,立刻躬身行礼。
“东家。”
温弈墨没说话,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柜上一本册子上轻轻点了点。
那是今夜入住举子的名录。
掌柜心领神会,立刻将册子翻开,呈到她面前。
她的目光,在那几个名字上缓缓扫过。
蒋如。
谭言。
贺泽。
冯亭。
她想起那个叫蒋如的少年,话多,性子跳脱,不似主事之人。
而那个叫护卫,听他们叫他谭言的……
身形挺拔如松,眼神沉稳如渊。
即便穿着最粗糙的布衣,也掩不住那一身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悍勇与贵气。
温弈墨的指尖,落在了“谭言”二字上。
“他们住在哪间房?”
“回东家,天字三号房到六号房。”
温弈墨微微颔首,一言不发,转身便朝着楼梯走去。
她打开二号房的房门,将耳朵贴到墙上。
门内,是压得极低的说话声。
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听不真切。
温弈墨凝神细听,隐约捕捉到几个字眼。
“……夏家……”
“……夏昭斓……”
她的心,猛地一沉。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为何会提到昭斓?
正当她想听得更仔细些时,门内的声音,忽然断了。
天字三号房内。
听枫走进门内,对安谈砚比了个噤声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