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书房里一片安静。
无隅皱起眉。
魏然摇扇子的手停了。
温弈墨的方案太激进、太冒险、也太狠了。
安谈砚心里一跳。
锦晏终于笑了。
他看向一直沉默的安谈砚:“安世子,你打过仗,你怎么看?”
安谈砚站起来对锦晏抱拳,目光却忍不住飘向温弈墨。
他措辞小心,慢慢说:“回先生,我觉得……”
“无隅兄的法子最稳,但就像魏兄说的,耗时间,怕生变。”
“魏兄的法子巧妙,但需要天时地利,不是万全之策。”
“至于……”他顿了顿,看向温弈墨,“夏姑娘的法子见效最快,但风险太大,是将士卒性命当成了赌注,非仁将所为。”
他的话很直白。
温弈墨眉毛微微一挑。
安谈砚继续说:“如果我是将军,可能会选无隅兄的法子当基础,稳住大局。”
“但同时也会用魏兄的奇袭战术,派精锐小队不断骚扰,让他们日夜不安,疲于应付。”
“这样稳中求进,或许能在减少伤亡的同时,加快破城速度。”
他说完,书房气氛有点微妙。
温弈墨看着安谈砚,眼神灼灼:“安世子,将在外,分秒必争。”
“你所谓的稳妥,或许会错失最佳战机。”
“待到敌方援军赶到,或是城中百姓被逼到绝境,与守军同心死战,届时,你要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一时的不忍,可能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安谈砚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让。
“为将者,需对麾下每一位士卒的性命负责。”
“他们不是冰冷的数字,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才是我辈军人该做之事。”
“轻易行险,置万千将士性命于不顾,那是赌徒,不是将军。”
“我不能拿我定远军儿郎的性命,去赌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他的声音响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固执和坚定。
温弈墨看着他,看着他争辩时那双坦荡明亮的眼睛。
里面没有一点私心,只有对生命的敬畏和对责任的担当。
她的心忽然被轻轻撞了一下。
想争辩的心思慢慢消了。
安谈砚看着她,看着她眼里那种他从没在别的女子眼中见过的光。
那是野心,是谋略,是杀伐决断。
他心中震动,有点失神,一句话脱口而出:“夏姑娘……见解独特,想得深远,实在不像……寻常闺阁女子。”
语气里是真诚的赞叹,没有一点轻视,全是欣赏。
温弈墨听他真心称赞,心头又一颤。
她长长睫毛轻轻垂下,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波动。
她站起来,对安谈砚行了个礼,声音也柔和了:“安世子过奖了,我不过是运气好,得以拜得锦晏先生为师,若其他女子也有我这样的机缘,定然比我更出色。”
“安世子考虑周全,稳重仁厚,是真君子风度。”
两人目光再次相接。
一个灼热如火,一个沉稳如山。
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
“呵呵……”锦晏先生的笑声打破了这片刻安静。
他捋着胡子,满意地看着眼前年轻人。
“法无定法,势无定势。兵法就是诡道。怎么选,存乎一心。”
“今天的讨论,没有输赢。你们都要好好想想。”
他站起来,结束了这节课。
留下满屋茶香和几个各有心思的年轻人。
又过了一天。
天还没亮,温弈墨就起来了。
她想去爬爬忘忧谷的后山。
山路难走,但她走起来很轻松。
等她爬上谷里最高处那块大石头时,却发现已经有人先到了。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迎着风站着,面朝东边。
是安谈砚。
他也听到脚步声,回过头。
见是温弈墨,他有点意外,随后露出爽朗笑容:“夏姑娘,你也这么早。”
温弈墨点点头,走到他身边。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并肩站着,静静看着远处。
天际,是一片深沉的青灰色。
脚下,是翻涌的云海,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江。
山风凛冽,吹动着两人的衣袂
不知过了多久,那青灰色的天边出现了一抹淡淡的橘红。
那橘红越来越亮,越来越宽,像有人把最浓的朱砂泼在了天上。
忽然,一轮红日从云海尽头跳出来,万道金光瞬间刺破了所有黑暗和云雾。
天地间一片壮丽辉煌。
整个世界都被这温暖的光笼罩了。
温弈墨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心中那些阴郁的谋划,沉重的仇恨,仿佛都在这一刻,暂时被这光明涤荡得干干净净。
“天亮了。”
安谈砚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温弈墨转头看他。
晨光给他英挺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的眼睛里映着初升的太阳,亮得惊人。
她轻声回应:“嗯,天总会亮的。”
忘忧谷的日子,宁静而惬意。
就像是暴风雨来之前,最后一段平静的时光。
午后。
老槐树下,摆着一局棋。
温弈墨执黑,魏然执白。
魏然的棋风,就如他的人一般,灵动诡谲,处处是陷阱,招招藏杀机。
温弈墨则攻势凌厉,大开大合,颇有几分沙场点兵的气势。
两人棋艺相当,打得难分胜负。
安谈砚坐在旁边看。
他棋艺一般,却能从棋盘的布局上,看出两军对垒的影子。
看到温弈墨一步妙棋,把魏然的大龙从中切断,他忍不住叫出声。
“好!”
“这一招‘声东击西’,用得妙!”
温弈墨正皱着眉头想下一步,被他这么一喊,思路顿时断了。
她瞪他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
话是这么说,但她眼角眉梢,却都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安谈砚不好意思地挠挠后颈:“抱歉,没忍住。”
他们也一起去帮锦晏先生整理药圃。
安谈砚这个在战场上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年轻将军,对着这些花花草草却笨手笨脚。
不是把贵重草药当野草拔了,就是水浇得太多,气得锦晏先生吹胡子瞪眼。
每到这种时候,温弈墨和魏然就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
有时候,无隅会在竹林里弹琴。
琴声清越,如山间流水,洗涤人心。
他们就随便坐在地上,安静地听。
晚饭,也只是可竹和谷中仆妇做的几样家常小菜。
但大家坐在一起,就着月光,聊着各地的趣事,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让人开心。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快。
离别的日子还是来了。
温弈墨先向师父告别。
书房里只有师徒两人。
锦晏看着自己这个最疼、也最让人担心的徒弟,叹了口气。
“墨儿。”
“师父知道你心里有恨,有怨。”
“复仇之路,布满荆棘,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格外认真。
“师父只希望你记住。”
“心,可以狠,但不能死。”
“路,可以险,但不能绝。”
“不要让自己,变成和你最憎恨的那些人一样。”
温弈墨眼眶一热,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