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又落了下来。
鹅毛般的大雪,无声无息,很快便将整个焦凰阁覆上了一层素白。
温弈墨站在窗前,身上裹着厚实的狐裘,指尖却依旧冰凉。
她看着窗外那片茫茫的白,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这重重宫墙。
她轻轻叩了叩窗棂,收回思绪。
“付玉。”
“是。”
付玉应声上前,为她拢了拢裘衣。
“天冷了。”
温弈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寒意。
“城南破庙里的那些人,怕是更难熬。”
“你去账房支些银子,再从酒楼里,备些热食和过冬的棉衣,送过去吧。”
付玉闻言,有些迟疑。
“姐姐,前些日子……咱们不是才送过一批吗?”
温弈墨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不够。”
“这点东西,在那样的风雪里,撑不了几天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
“再去送。”
“告诉他们,焦凰阁的炭火,管够。”
付玉心中一凛,不再多言。
“是,我这就去办。”
付玉退下后,轻烟从暗影处走了出来,悄无声息,像一只猫。
“主上。”
温弈墨转过身,沉声问道。
“宫里,有什么动静?”
轻烟垂首,语速平稳。
“回主上,宫里的眼线传回消息。”
“皇上这几日,龙心大悦。”
“夜夜在崇政殿设宴,遍请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
“听说,席间丝竹不绝,舞乐升平,好不快活。”
温弈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快活?”
“他倒真是会享受。”
她看着轻烟,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
“宫里的网,撒得不错。”
“那些人,都听话吗?”
轻烟道:“郡主放心。”
“宫里的人,无非求两样东西,要么是钱,要么是活路。”
“拿捏住了他们的软肋,由不得他们不听话。”
温弈墨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
夜色渐深,寒意更浓。
焦凰阁一楼的厅堂里,烧起了旺盛的炭火。
付玉、可竹、轻烟,还有几个贴身的侍女,围坐在火盆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驱散这冬夜的寂寥。
裴惊梧一个人坐在一张书案前,并没有与她们凑在一处。
他神情专注,手中正翻阅着一卷册子。
那是温弈墨亲手整理的,关于朝中百官的底细,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吱呀——”
门被推开,一股寒风卷着雪沫子灌了进来。
付玉回来了,她跺了跺脚上的雪,快步走到火盆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
“哎哟,可冻死我了!”
可竹赶紧了上一杯热茶给她。
“事情办妥了?”
付玉捧着茶杯,哈着白气,点了点头。
“都送过去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
“下午回来的时候,我路过城南,见一群人围着个凉亭,闹哄哄的。”
“我好奇,就挤进去看了看。”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
“你们猜,我瞧见什么了?”
“一个老婆子,冻死在亭子里了。”
“身上就一件单衣,人都僵了。太可怜了。”
众人都是一惊。
付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听旁边的人说,这老婆子年轻的时候,是京都红极一时的歌女。”
“后来跟了个富商,以为是找到了良人。”
“结果呢,没过几年,那富商就嫌她出身低贱,又人老珠黄,把她给赶了出来。”
“无儿无女,孤苦伶仃,就这么……没了。”
她说着,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可竹。
可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她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着。
她的母亲,也曾是花楼里的花魁。
她的身世,与那冻死的老妇,何其相似。
都是曾被男人捧上云端,又被无情地踩进泥里。
付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住了口。
厅堂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就在这时。
二楼忽然传来一阵箫音。
是可竹的母亲的房间。
那箫声哀婉凄切,如泣如诉。
将一股化不开的悲凉,揉碎了,洒在这漫天风雪里。
仿佛不是弹给活人听的,而是为这天地间无数孤魂野鬼而奏。
可竹的脸色愈发惨白。
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走了下来,泪流满面,正是她的母亲。
那冻死在凉亭里的歌女,曾是她的旧识知交。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她仿佛看见了自己明日的下场,被弃于风雪,无人问津。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裴惊梧缓缓合上了手中的卷宗。
那冻死歌女的故事,也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跪在冯府门前,苦苦哀求,却只换来一顿毒打,最终含恨而终的女人。
妾室的悲哀,便是在于将一生都赌在了一个男人的怜悯上。
而怜悯,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可这世道,除了相夫教子,或者出卖色相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女子谋生?
厅堂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暖意融融,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气。
温弈墨的目光从那跳跃的火焰上移开,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付玉,轻烟,可竹,还有几个侍女。
除了角落里沉默的裴惊梧,满室皆是女子。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永亲王王妃唐念绮。
父亲骤然离世后,是母亲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摇摇欲坠的王府,在宫中那吃人的地方护她周全。
世人只道王妃尊贵,谁又知她深夜按着眉心,独自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
为何女子的命运,总要系于男子一身?
为何她们的命运,要由男人的喜恶来定夺?
他们一念欢喜,便可捧上云端。
一但厌弃,便能踩入尘泥。
凭什么?
温弈墨的心底,仿佛有一粒种子,在这一刻破土而出,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
她要改变这一切。
就从她自己开始,从这焦凰阁开始。
她看着眼前的这些女子,她们忠诚、能干,每一个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成为谁的附庸。
她是大启的郡主,未来的路,她要自己走。
而她们,也该有自己的人生。
温弈墨扫视众人,一个念头升起。
她看向众人,声音清亮。
“我有一个提议。”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
“我想建一座女坊。”
“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子。”
“可以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可以是年老色衰、被花楼抛弃的妇人。”
“甚至,可以是那些不愿嫁人,只想靠自己活下去的女子。”
付玉听得入了神,忍不住插话。
“对!城东那些穷人家的女儿,打小就要下地干活,十几岁就被许配出去换彩礼,一辈子都没个头!”
温弈墨嘴角的笑意渐深。
“我们可以教她们手艺。”
“做糕点,做竹编,刺绣,甚至是抄书写字。”
“只要是能谋生的手段,我们都教。”
“所有人在女坊里做工,按劳所得,凭自己的本事赚钱。”
轻烟的眼中也燃起了光。
“只要女子自己能赚钱,在夫家腰杆子就能挺直些,在娘家也能说得上话。”
可竹母亲喃喃道:“女坊里都是女子,也不怕外人说三道四,污了名节。”
温弈墨点了点头,眼神却变得锐利。
“抛头露面,不过是男人用来束缚女子的借口。”
“这规矩是错的。”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
“但眼下,我们还不能与整个世道为敌。”
“只能一步一步来。”
“先让她们活下去,再让她们活得好。”
厅堂里的气氛,一扫之前的沉闷,所有人的脸上都泛起了光彩。
可竹望着跪在地上的母亲,伸手将她搀扶起来。
妇人早已泣不成声,手中紧紧攥着一支通体温润的玉箫。
宋婉的目光落在女儿可竹的脸上,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小女儿的身影。
一个在恶霸的威逼下生下的女儿,一个与心爱之人生的女儿。
她闭上眼,泪水滑过脸颊。
“我这一生,都在为别人活。”
“为了父母,为了恩客,为了孟千放,为了……我的两个女儿。”
“从未有过一天,是为宋婉自己。”
温弈墨将一杯温热的茶,轻轻推到她手边。
“婉姨,现在不一样了。”
“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底气。”
宋婉缓缓睁开眼,看着温弈墨清亮而坚定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