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王府,庭院中。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
江相如哆哆嗦嗦地捧着棋盘,将安谈砚从温暖的书房里拖了出来。
“来来来,谈砚,我们杀一局!”
他口中哈着白气,眼神却不住地往不远处的回廊下瞟。
安谈砚的母亲文烬王妃,正与一名清秀的侍女说着话。
那侍女,正是暖雨。
安谈砚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坐下。
一旁的小厮要为江相如添茶,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江相如毫无所觉,他今日特意穿了一件江南新制的月白绸衫,春秋两季里穿,确是玉树临风。
可在这隆冬时节,他就像那风中残叶,抖得厉害。
安谈砚穿着厚厚的大氅,端起自己的热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落下一子。
一局棋罢,江相如输得片甲不留。
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江相如顿时哭丧了脸。
安谈砚不再理他,端着茶杯,缓步朝文烬王妃那边走去。
只听见那名叫暖雨的侍女,正兴致勃勃地说着。
“……王妃您是不知道,那焦凰阁新出的妆品和绣样,在京中都传疯了,千金难求呢!”
安谈砚脚步一顿。
焦凰阁?
他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江相如远远瞧见,顿时瞪大了眼。
他三两步冲过来,一把拍在石桌上,指着安谈砚,满脸悲愤。
“安谈砚!你太不厚道了!”
“我在这儿冻了半天,你眼皮都不抬一下!”
“怎么,如今转性子,对人家小姑娘有意思了?!”
京都,焦凰阁。
来人珠翠环绕,一身金丝鸾鸟宫装,正是文熙公主温弈舒。
她身后跟着的,是她的大宫女,新雨。
新雨不着痕迹地看了温弈墨一眼,随后低眉敛目,躬身跟在温弈舒身后。
温弈舒眼尾上挑,目光轻蔑地扫过温弈墨身上的衣裙,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不值钱的旧物。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嘉宁郡主。”
绣娘正举着软尺,有些不知所措。
温弈舒一个眼色。
“住手。”
新雨立刻上前一步,扬手便打掉了绣娘手中的尺子。
“温弈舒,你敢!”
夏昭斓勃然大怒,就要冲上去。
温弈墨却拉住了她的手腕,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可。
此时动怒,便落了下乘。
夏昭斓气得胸口起伏,却终是忍住了。
温弈舒轻笑一声,帕子掩着唇。
“怎么,永亲王府竟落魄到这种地步了?还要夏家姐姐为你置办新衣?”
这话一出,满室寂静。
夏昭斓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温弈舒!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该在这大放厥词!”
她上前一步,就要理论。
一只微凉的手,却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温弈墨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夏昭斓一怔,看着温弈墨平静无波的侧脸,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温弈墨松开她,脸上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她走到温弈舒面前,姿态亲昵,仿佛温弈舒方才那番刻薄的话从未有过。
阁中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朝着温弈舒躬身行礼。
“参见公主殿下。”
声音稀稀落落,大多是平民百姓,不知宫中跪拜大礼。
温弈舒却很受用,下巴抬得更高了。
她的目光,像在看一群蝼蚁。
最后,那目光落在了温弈墨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温弈墨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漾开一个温和无害的笑。
她挣开夏昭斓的手,朝前走了两步。
“姐姐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迎你。”
“可是来瞧瞧新出的花样?我正与昭斓说,姐姐你眼光最好,定能为我挑一件最合心意的。”
她说着,便要上前去拉温弈舒的手,姿态亲昵,仿佛她们真是情深义重的姐妹。
温弈舒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了一下,猛地甩开。
“别碰我!”
“谁是你姐姐!温弈墨,少在这里与我攀扯!”
她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温弈墨踉跄了一下,柔弱地退后半步,眼底闪过一丝受伤。
“姐姐……”
她又唤了一声,声音颤抖。
她再次伸出手,似要拉住温弈舒的衣袖,求一个原谅。
她算准了温弈舒会躲。
果不其然,温弈舒如避蛇蝎般再次退开。
温弈墨要的,是这众目睽睽之下的,再次被嫌弃的姿态。
“姐姐,你莫要生气。”
她俯身,亲自捡起了地上的软尺,递还给战战兢兢的绣娘。
然后,她转过身,望向满堂宾客。
清亮的声音,响彻整个织云坊。
“抱歉了各位,我与公主在此,扰了各位姐妹的兴致,实在过意不去。”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微笑。
“不如这样,今日在场的所有姐妹,都由我来为大家添置一件新衣,就当是……我与公主,赔罪了。”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温弈舒更是气得脸色发白。
“温弈墨,你疯了!你拿什么……”
话说到一半,她猛然顿住。
只见温弈墨含笑望着她,将话头轻轻递了过来。
“我自然是拿不出的。”
“这点心意,与公主的恩泽相比,不过是萤火之光。”
“想来,普天之下,也只有姐姐你,才有如此胸襟与气度,能将这恩典,赐予大家了。”
温弈墨后退一步,朝着温弈舒,盈盈一拜。
“弈墨,代在场的姐妹们,谢公主恩典。”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温弈舒的脸上。
温弈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这是捧杀!
温弈墨这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她看着温弈墨那张带笑的脸,恨不得撕碎了它。
可她能说什么?
说不?
若说不,便是承认自己不如一个落魄郡主大方,刻薄寡恩。
那她文熙公主,便成了整个京城最大的笑话。
若说是,这焦凰阁的衣裳,一件便价值不菲,这么多人……
她死死地瞪着温弈墨,恨不得用眼神在她身上剜出几个洞来。
温弈墨却只是浅浅地笑着,目光纯澈,仿佛真的只是在为她着想。
夏昭斓在一旁,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高!
墨墨这招,实在是高!
半晌,温弈舒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啊。”
“本宫,请了。”
她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心头的恨意,如毒藤般疯狂滋生。
而另一边,定远王府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安谈砚看着眼前垂首而立的侍女,眉头紧皱。
“你叫暖雨?”
“是,小王爷。”
“你是何人?为何会知道京中这么多事?”
他声音不重,却带着一股极强的压迫感。
暖雨的身子微微一颤,眼圈立刻就红了。
“回小王爷,奴婢家在西北。”
“家乡大旱,家中亲人都……都没了。”
“奴婢听闻京中有远亲,便一路逃难至此。”
“谁知……谁知亲戚也染了重病,撒手去了。”
“奴婢举目无亲,为了谋生,恰逢王府招人,便……便来应征了。”
她说着,声音已带了哭腔,听来闻者伤心。
“至于京中那些事,都是听同行的其他姐姐们说的,奴婢嘴碎,让小王爷见笑了。”
这番说辞,天衣无缝。
安谈砚眉心微蹙,他刚想再问些什么。
“哎呀呀,谈砚,你这是做什么?审犯人呢?”
江相如不知何时收了棋盘,三两步凑了过来,笑嘻嘻地挡在了暖雨身前。
“没看见都把人家小姑娘吓着了吗?”
他朝暖雨递过去一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容。
安谈砚的眉皱得更深。
他看着江相如那副不正经的模样,冷冷开口。
“你很闲?”
江相如浑然不觉,还在为暖雨解围。
“我这不是怕你这冷面将军,屈打成招嘛。”
安谈砚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盯着江相如,一字一顿。
“再敢打我母妃身边人的主意,”
“我就把你丢去军营洗恭桶。”
江相如一甩袖子,悻悻地走开,嘴里还小声嘟囔着。
“洗恭桶就洗恭桶,说得谁没洗过似的。”
安谈砚没再理他。
他看着暖雨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目光深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