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一下,门外侍立的禁军立刻铿锵有力地应声:“遵旨!”
两名高大的禁军士兵大步进来,面无表情,一人一边,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在地的龚长恭架了起来。
“不……皇上……饶命……呜……”龚长涕泪血糊了满脸,惊恐地挣扎求饶,却无济于事。
禁军毫不留情地开始当场扒扯他身上的青色官服。
那代表身份地位的官服被粗暴地剥下,露出里面的中衣。龚长恭如同被剥了一层皮,彻底失去了所有尊严。
他被拖了出去,求饶和呜咽声渐渐远去。
很快,宫门外就传来了清脆响亮的掌嘴声,以及惨嚎。
尤嬷嬷垂着眼,心中暗叹一声“该”!
这等小人,早该如此整治。
慕朝歌处理完这一切,脸上并无丝毫波动,仿佛只是随手拍掉了一只苍蝇。
她目光淡淡地扫过地上跪着的三人。
“平身。”
说完,她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包括一直沉默跪在一旁的姚庆临,径直转身,大步离开了公廨。
明黄色的袍角在门口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尉迟澈一眼。
尉迟澈一直站在阴影处,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皇帝”离开时,那彻底无视他的态度,让他那双隐藏在广袖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姚庆临缓缓站起身,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离去的“皇帝”背影,又悄然瞥向面沉似水的“慕妃”。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位之间,似乎萦绕着一股极其诡异的气氛……
陛下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国子监?又为何会对龚长恭的言论反应如此强烈,处罚如此之重?
仅仅是因为龚长恭妄议宫妃吗?
而陛下离去时,对慕妃娘娘那完全无视的冷漠态度。
姚庆临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这位外甥女在宫中的处境,恐怕并非外界所见的那般圣眷正浓。
宫门外,掌嘴的声音还在有节奏地响着。
公廨内,尘埃混合着墨香与淡淡的血腥气,安静得令人窒息。
灯光将姚庆临那张与慕妃有三分相似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他回过神来,朝着尉迟澈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颤抖。
“臣,姚庆临,问慕妃娘娘安。”
尉迟澈微微颔首,刻意放柔了嗓音:“舅舅不必多礼。”
这一声“舅舅”叫得姚庆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复杂情绪。
他看着那张与自己姐姐年轻时极为相似的脸,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没忍住红了眼眶。
尉迟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自皱眉。
他最不耐烦这些儿女情长,但眼下还得靠着这层关系行事。
“今日前来,是有要事与舅舅相商。”尉迟澈直入主题,不想多费时间在寒暄上,“本宫在宫中听闻,舅舅在国子监这些年,才华被某些人刻意压制,不得施展。”
姚庆临垂首不语,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尉迟澈继续道:“若是舅舅愿意改变现状,本宫或可相助。”
话刚落音,姚庆临忽然抬头,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臣想。”
这回答干脆利落,反倒让准备了许多说辞的尉迟澈一怔。
“娘娘需要臣做什么,但请吩咐。”姚庆临又补上一句,语气坚决得不像是个在官场沉浮多年的文人,“臣愿为娘娘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尉迟澈眯起眼睛,心头顿时升起疑虑。这般干脆,莫不是另有图谋?
“舅舅不同本宫要做什么,就答应得这般爽快?”尉迟澈故意试探,“若是本宫要舅舅去做那大逆不道之事呢?”
姚庆临却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娘娘是臣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便是娘娘此刻要臣的性命,臣也绝无二话。”
这话说得太过真挚,反倒让尉迟澈浑身不自在。
他自幼长在深宫,见惯了尔虞我诈,何曾听过这般毫不保留的表态?
“本宫要礼部尚书慕凌倒台。”尉迟澈直接抛出最终目的,目光锐利地盯着姚庆临,不错过他任何一丝反应。
谁知姚庆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好。”
“舅舅可知慕凌是何人?”尉迟澈追问。
“知道,他是臣的姐夫,娘娘的生父。”姚庆临平静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尉迟澈心中的疑虑更甚:“那舅舅为何...”
话未问完,却见姚庆临忽然上前两步,眼中满是关切:“娘娘在宫中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慕凌那老贼对娘娘不好了?”
这反应完全出乎尉迟澈的预料。他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话。
姚庆临却将他的沉默当做了默认,顿时面露痛色:“是臣无能!让娘娘受苦了!”
说罢,这个年过而立的大男人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尉迟澈的阻止,泪如雨下。
“臣与姐姐自幼相依为命,她长臣七岁,如母如姐地将臣拉扯大。”姚庆临的声音哽咽起来,“那年她执意要嫁与慕凌,臣与她大吵一架,说她贪图富贵,谁知她竟说是看中了慕凌的才学。”
尉迟澈坐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听下去。
“后来臣负气离家,埋头苦读,就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好让姐姐有个依靠。”姚庆临抹了把脸,泪水却止不住地流,“那年殿试,臣中了状元,披红挂彩骑马游街,心里只想着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去见姐姐了。”
他的声音忽然哽住,好半晌才继续道:“谁知,谁知那日才得知,姐姐早已在五年前就郁郁而终了,慕家连丧讯都不曾告知臣。”
尉迟澈默然。
他调查过姚庆临的底细,自然知道这些往事,但亲耳听当事人泣血诉说,又是另一番感受。
“臣后来想去见娘娘,却被慕凌百般阻挠,说臣身份低微,不配与慕家千金相见。”姚庆临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尉迟澈,“臣无能,臣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娘娘!”
尉迟澈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姚庆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自幼丧母,父皇严苛,兄弟相争,何曾见过有人为自己这般痛哭流涕过?
“舅舅请起。”尉迟澈终于软了语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姚庆临却执意跪着,忽然重重磕了三个头:“娘娘!臣姚庆临在此立誓,从今往后,愿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便是要臣这条性命,臣也绝无二话!”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尉迟澈看着姚庆临那双与自己如今这具身体相似的眉眼,心中第一次产生了困惑。
他习惯的是利益交换,权谋算计,何曾见过这般不求回报,甘愿献出一切的忠诚?
姚庆临与尤嬷嬷二人的哭声此起彼伏,竟像是在比谁哭得更响些。
尉迟澈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得脑仁都被这二重哭嚎震得发麻。
“够了!”他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再哭下去,怕是整个国子监都要被引来了。”
这话果然有效,姚庆临和尤嬷嬷同时噎住,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尉迟澈心中暗骂情报司那帮废物,报上来的都是什么消息,竟说姚庆临“寡言稳重”?这分明是个泪罐子!
他清了清嗓子,迅速切入正题:“舅舅在国子监这些日子,委屈了。”
姚庆临用袖子抹了把脸,刚要开口说什么,又被尉迟澈抬手止住。
“陛下有意提拔舅舅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尉迟澈说得干脆利落,不给姚庆临再次哭泣的机会,“圣旨这几日就会下来。”
姚庆临整个人愣在那里,张着嘴,活像条离水的鱼。
就连旁边的尤嬷嬷也忘了抽噎,瞪大了眼睛。
“翰林院编修?”姚庆临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可是越级提拔啊!”
尉迟澈淡淡点头:“陛下看重舅舅的才学。不过...”他话锋一转,“这只是个开始。舅舅入翰林院后,陛下会将前朝史书编纂的差事交给你。这是个出政绩的好机会,做好了,下次升迁便是顺理成章。”
姚庆临脸上先是闪过惊喜,随即又浮现忧虑:“娘娘,这是不是陛下要对慕尚书动手了?”他急切地向前一步,“若是如此,臣这里已经收集了不少慕凌的罪证。只是,臣担心这样会让娘娘在宫中难做。毕竟他是您的亲生父亲...”
“是本宫要动他。”尉迟澈冷冷打断姚庆临的话。
厅内顿时一片死寂。
姚庆临和尤嬷嬷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尉迟澈,仿佛他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娘娘,您...”姚庆临艰难地开口。
尉迟澈站起身,虽然顶着一张娇美的脸,但那眼神中的威严却让姚庆临这个在官场混迹多年的人也感到心悸。
“本宫说什么,舅舅照做便是。从今往后,舅舅只需听从本宫的命令,不必多问,更不必自作主张。”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怕是早就吓得跪地请罪了。谁知姚庆临愣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脸上竟露出欣慰的神色来。
“娘娘说得是!”他激动地说,“臣谨遵娘娘懿旨!”
尉迟澈被姚庆临这反应搞得一愣。这人不按常理出牌,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姚庆临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娘娘这般果决,臣就放心了!先前还担心娘娘在宫中受了委屈不敢说,如今看来,娘娘颇有臣姐姐当年的风范!”
尉迟澈嘴角微微抽搐。
这姚庆临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娘娘,姚大人,翰林院的人来了,说是传圣旨!”
姚庆临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出。
尉迟澈则留在厅内,透过半开的窗子向外看去。
院子里已经跪了一地的人,翰林院来的宣旨官展开明黄的圣旨,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子监典簿姚庆临,才学优长,着即擢升翰林院编修,钦此——”
姚庆临叩首接旨,声音洪亮:“臣姚庆临,谢主隆恩!”
那一刻,尉迟澈清楚地看到,姚庆临抬起头时,眼中再无先前的懦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刀的光芒。
他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气势如虹,与方才那个痛哭流涕的姚庆临判若两人。
宣旨官离去后,姚庆临站起身,手中紧紧握着那卷圣旨。
他回头看向典簿厅的方向,与窗后的尉迟澈目光相遇,微微颔首。
尉迟澈心中莫名一动。他看得出来,从这一刻起,姚庆临已经撕去了所有伪装。
那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准备好向仇人发起反击的战士。
而他的仇人,正是当朝礼部尚书,慕凌。
姚庆临握着圣旨的手微微发抖,但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太久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想起了姐姐郁郁而终的那年,想起了自己中了状元却无人分享喜悦的苦涩,想起了这些年被慕凌明里暗里打压的委屈,更想起了那个在深宫中不得不坚强起来的外甥女。
所有的这一切,都该有个了断了。
尉迟澈远远看着姚庆临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踏得坚定有力。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姚庆临会如此轻易地接受了他的计划。
这不是出于对权力的渴望,而是源于沉积多年的恨与保护至亲的决心。
“尤嬷嬷。”尉迟澈轻声唤道。
“老奴在。”尤嬷嬷急忙上前。
“好好照顾舅舅。”尉迟澈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让他做得太过火。”
尤嬷嬷连声应下,眼中却闪着与姚庆临相似的光芒。
尉迟澈转身离开,心中五味杂陈。
他原本只是将姚庆临当做一枚对付慕凌的棋子,如今却莫名生出几分愧疚来。
这姚庆临,是真心实意地将“外甥女”当做至亲来守护的啊。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涌动,让他很不习惯。
是了,这具身体到底流着姚家的血,才会对那番话产生共鸣吧?
尉迟澈如是想,将心中的那点触动归咎于身体的本能。
窗外月色清冷,尉迟澈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杂乱思绪压下。
朝堂之争不容儿女情长,姚庆临这份忠心可用,但,也不能全信。
他终究是那个在权力漩涡中长大的帝王,不会因一番哭诉就完全卸下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