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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 4月 29日上午十点,青川镇的阳光穿过云层,却照不进沈氏木作工坊紧闭的木门。沈知行站在巷口,手里攥着林微言还给他的机械表,表盖里爷爷的照片被指尖摩挲得发烫——照片里老人站在工坊的刨床前,手里握着的鲁班尺与他此刻揣在另一个口袋里的一模一样。从火车站回来的路上,他反复调试手表的指针,却总也调不准,就像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工坊的木门虚掩着,缝隙里漏出的争吵声像根刺,扎得他心口发紧。“沈老板要是再不给钱,我就去镇政府告他!”粗犷的男声混着金属工具的碰撞声,是木工张师傅的声音——去年冬天他儿子得了肺炎,还是沈知行帮着垫付的医药费。“我老伴还在医院等着做手术,这钱不能再拖了!”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是负责打磨的李师傅,他的手艺是沈知行爷爷亲手教的。

沈知行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院子里的场景让他喉咙发紧:七八个工人围着父亲,有的蹲在地上抽闷烟,烟蒂扔了一地;有的手里攥着工牌,上面还沾着木屑;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背比上次见面时更驼了,正低着头反复解释:“再等等,补贴款下周就到,再等等……”

“等?等多久?”张师傅猛地站起来,手里的刨子重重砸在地上,木柄磕出个缺口,“从上个月等到这个月,我儿子的学费都拖了半个月了!你以为我们愿意来闹?要不是走投无路……”

“老张,别激动。”老周叔从人群里走出来,他的右手还缠着绷带——上周调试刨床时被木屑划伤的,“知行回来了,咱们有话好好说。”老人的目光落在沈知行身上,带着期盼,像在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沈知行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的老物件:爷爷传下来的铜制刨子摆在窗台上,刃口还亮着,却蒙了层薄尘;墙角堆着的榉木板材,是去年为德记木作准备的修复材料,现在却成了无人问津的摆设;还有他小时候用来学榫卯的小木凳,凳面刻满了歪歪扭扭的“沈”字,此刻正被一个年轻学徒无意识地踢着。

“各位叔伯,对不起。”沈知行走到人群中央,深深鞠了一躬,衬衫下摆扫过地上的烟蒂,“欠大家的工资,我今天一定解决,绝不拖欠。”

父亲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知行,你……”

“爸,别说了。”沈知行打断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林微言的聊天界面,她刚发的“一切安好”还带着温度,“我来想办法。”他点开银行 App,看着余额里的 862.5元,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这是他这个月仅剩的生活费,距离德记木作补贴款发放还有整整七天。

“你能有什么办法?”张师傅的语气软了些,却依旧带着怀疑,“沈氏木作都抵押了,你爷爷的玉佩也……”后面的话没说完,却像块石头砸在沈知行心上。他没想到,自己抵押玉佩的事,已经在工人群里传开了。

沈知行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反复滑动,突然想起阁楼里的笔记本电脑——那是他攒了半年工资买的,里面存着德记木作所有的测绘数据和数字模型,还有他和林微言一起做的“非遗声音地图”初稿。上周林微言还说,等她从上海回来,要一起完善这个地图,把青川的方言和古建都装进去。

“我去拿点东西。”沈知行转身往阁楼跑,脚步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急促的声响。阁楼里的樟木箱还敞着,里面的旧棉袄被翻得乱七八糟,是他今早找当票时弄的。他走到书桌前,看着那台银色笔记本电脑,屏幕贴的保护膜已经翘边,右下角还留着林微言画的小榫卯图案——去年她用马克笔在上面画的,说“这样你的电脑就有我们俩的印记了”。

他抱起电脑,又从书架上拿下相机——那是台二手单反,是他大二时省吃俭用买的,用来拍青川的古建测绘照片。相机里还存着上周拍的德记木作梁架照片,最后一张是林微言站在“微言亭”模型旁的背影,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像镀了层金边。

“知行,你这是要干啥?”父亲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老人扶着扶手,脚步踉跄,“这电脑和相机是你吃饭的家伙,不能卖!”

“爸,工人的工资不能拖。”沈知行的声音有些沙哑,把电脑和相机抱在怀里,像抱着两件稀世珍宝,“这些东西没了可以再买,可要是丢了人心,咱们沈家的工坊就真的完了。”他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工坊的根不是木头,是人,是跟着咱们吃饭的匠人。”

父亲看着他怀里的电脑,突然老泪纵横:“都怪我,当年要是听你的,不扩大工坊规模,不接那个烂尾的仿古商业街项目,也不会……”

“爸,别说了。”沈知行打断他,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们一起扛。”他抱着电脑和相机往楼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那台电脑里有他三年来的心血,那台相机里有他和林微言最珍贵的回忆,可现在,他必须用这些来换工人的信任。

院子里的工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沈知行抱着电脑和相机出来,眼神复杂。张师傅的手垂了下来,手里的刨子落在地上,发出闷响;李师傅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老周叔叹了口气,走到沈知行身边:“孩子,这东西……”

“周叔,帮我联系下镇上的二手店吧。”沈知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说我有台电脑和相机要卖,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拿到钱。”

老周叔点点头,掏出手机走到角落打电话。沈知行把电脑和相机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打开电脑屏幕,里面弹出林微言发来的消息预览:“知行哥,上海的面试地点我找到了,离住的地方不远。”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片刻,终究还是没点开,只是轻轻合上了屏幕,像在封存一个未完成的梦。

“老板,电脑是去年的款,配置还不错,就是屏幕有点划痕,我最多给你四千。”二手店的王老板叼着烟,手里拿着放大镜检查电脑,“相机是老款单反,镜头有点霉斑,两千五,多一分都不行。”

沈知行的心脏猛地一沉——这两台设备当初花了他一万二,现在却只值六千五,而工人的欠薪总共是一万三千八,还差七千三。“王老板,能不能再加点?”他的声音带着恳求,“我急着用钱,这些设备……”

“加不了。”王老板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再找别家,我这还忙着呢。”

老周叔拉了拉沈知行的衣角,小声说:“孩子,镇上就这一家二手店收这些东西,再拖下去……”

沈知行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行,就按你说的价。”他看着王老板把电脑和相机装进黑塑料袋,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空荡荡的疼——那台电脑里,他还没来得及给林微言发德记木作最新的修复草图;那台相机里,还有好多老匠人的采访视频没来得及整理。

拿到钱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沈知行把六千五百块钱紧紧攥在手里,指尖被纸币边缘硌得生疼。他快步往工坊走,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没带来丝毫暖意。路过“聚珍阁”当铺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橱窗里摆放的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极了他抵押的双鱼佩。

“知行,钱凑够了吗?”父亲在工坊门口等着,手里拿着个布包,“我把你妈结婚时的金戒指卖了,卖了八千块,你看……”

沈知行的眼眶突然热了。他接过布包,里面的钱用橡皮筋捆着,还有一张金店的收据,上面写着“足金戒指一枚,重 3.8克,售价 8000元”。他想起母亲戴着这枚戒指做饭的样子,想起她总说“这是你爸当年用三个月工资买的,要传下去”,现在却为了工坊,把戒指也卖了。

“爸……”沈知行的声音带着哽咽,“这钱……”

“别说了,先给工人发工资吧。”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深深的疲惫,“咱们沈家欠谁的,也不能欠跟着咱们吃饭的匠人。”

沈知行点点头,和父亲一起走进工坊。院子里的工人还在等着,看到他们回来,都站了起来。沈知行把钱放在石桌上,开始清点:“张师傅,欠你两千二;李师傅,欠你三千一;周叔,欠你一千八;小王,欠你九百……”

发完工资时,六千五百块钱刚好花完,父亲卖戒指的八千块钱还在布包里。沈知行把布包递给父亲:“爸,这钱你拿着,给我妈买点东西,再给家里添点生活费。”

父亲却把布包推了回来:“你拿着吧,德记木作的修复还需要钱,补贴款没到之前,你还要采访老匠人,还要买材料……”

“爸,我有钱。”沈知行撒谎了,他口袋里只剩下那 862.5元,却还是笑着说,“我还有些积蓄,你放心吧。”

工人都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沈知行和父亲。父亲坐在石凳上,看着院子里的老刨床,突然叹了口气:“早知当初听我的,让你去设计院上班,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逼到这份上。”

沈知行走到父亲身边,坐下,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很多,像落了层雪。“爸,我不后悔。”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爷爷传下来的工坊,不能在咱们手里断了;德记木作的老房子,也不能拆了;那些老匠人的手艺,更不能没了传承。”他想起林微言常说的话:“有些东西,不是值多少钱,而是代表着一种念想,一种根。”

父亲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沈知行爷爷的鲁班尺,尺身上刻满了细小的划痕,是多年使用留下的痕迹。“你爷爷当年就是用这把尺子,修好了文庙的斗拱。”父亲把鲁班尺递给沈知行,“他说,做木工要心细,一步错步步错;做人也一样,要守住初心,不能丢了根。”

沈知行接过鲁班尺,指尖在刻痕上反复摩挲,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握着他的手,教他用这把尺子量木料的场景。阳光透过树叶洒在鲁班尺上,刻度泛着暖光,像爷爷的目光,温柔而坚定。

“爸,补贴款下周一就能到账。”沈知行的声音带着希望,“到时候,咱们先把工坊的设备修一修,再给德记木作买些修复材料,等微言从上海回来,咱们就……”

“微言这孩子,是个好姑娘。”父亲打断他,眼神里带着愧疚,“是咱们家拖累了你,也拖累了她。”

沈知行的耳尖微微泛红,想起林微言在车站挥手的样子,想起她帆布包上的榫卯胸针,想起她书里夹着的当票——他不知道林微言已经发现了那张当票,不知道她在上海也过得不容易,更不知道她此刻正在为面试做准备,心里想着的,全是回来帮他一起赎回双鱼佩。

傍晚的夕阳把工坊的影子拉得很长。沈知行和父亲一起收拾院子,把散落的工具放回工具箱,把堆在墙角的木料码整齐。老周叔送来了晚饭,是他老伴做的面条,还卧了两个荷包蛋。三人坐在石桌前吃饭,沉默却不尴尬,面条的热气在空气中弥漫,像一层温暖的纱。

“知行,德记木作的测绘图我帮你整理好了。”老周叔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个文件夹,“里面还有几个老匠人的联系方式,他们说等你有空,想跟你聊聊当年文庙修复的事。”

沈知行接过文件夹,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虽然工坊遇到了困难,但还有这么多人支持他,还有林微言在上海为了他们的约定努力,这些就足够了。

吃完饭,父亲回屋休息了。沈知行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拿出手机,给林微言发了条消息:“微言,面试加油,我这边一切安好,工坊的事都解决了。”后面加了个月亮表情,和她发的一模一样。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抬头望向天空,星星已经出来了,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他想起林微言常说,青川镇的星星比上海亮,因为这里没有那么多高楼遮挡。他握紧手里的鲁班尺,心里暗暗下定决心:等补贴款到账,就先赎回双鱼佩;等林微言从上海回来,就一起修德记木作的梁木;等一切都稳定了,就告诉她所有的事,告诉她他有多感谢她的理解和等待。

晚风拂过工坊的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爷爷在轻轻叹息,又像在温柔地鼓励。沈知行知道,接下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困难,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有爷爷传下来的鲁班尺,有父亲的支持,有老匠人的信任,还有林微言在远方的牵挂。这些,都是他守住工坊、守住传承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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