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窑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远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王贵脸上那嚣张的气焰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底牌后的惊疑不定和骑虎难下。他死死盯着林弈，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被他视为蝼蚁的穷书生。
几个家丁更是噤若寒蝉，手里的棍棒似乎都变得烫手起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生怕沾染上什么“官司”。律法这两个字，对平头百姓有着天然的威慑力，尤其是当它从一个看似掌握道理的人口中说出时。
林弈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个时代的商人或许可以横行乡里，但对官方律法依旧存有敬畏，尤其怕惹上官非，影响声誉。他刚才那番话，七分真，三分诈，真正精通《大炎律》的细节他未必清楚，但抓住“官府认证”、“中保人”和“良贱有别”这几个核心要点，足以镇住王贵这种欺软怕硬的货色。
现在，压力来到了王贵这边。强行抓人，风险太大；空手而归，无法向主家交代。
林弈要的，就是这个僵持的瞬间，这个可以让他开出条件的机会。
他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将语气放缓，带着一种看似为对方考量的姿态，开口道：“王管事，你我皆知，强行撕破脸皮，对谁都没有好处。林家固然家徒四壁，光脚不怕穿鞋的，可王家的名声和可能的官司，恐怕不是几两银子能轻易摆平的吧？”
王贵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反驳，这无疑是默认了林弈的说法。
林弈趁热打铁，伸出了三根手指：“我也不让王管事难做。给我三日时间。”
“三日？”王贵皱起眉头，三角眼里满是警惕，“你想耍什么花样？”
“不敢。”林弈平静地说，“王管事今日前来，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或是为了完成主家的差事。这契约的初衷，不过是半年前王家借予家父的那五两银子诊金，利滚利，如今算作十两。这‘入赘冲喜’，不过是王家想借此一笔勾销债务，并全了冲喜之名的由头，我说得可对？”
王贵哼了一声，算是默认。当初借出银子，本就是抱着吞并林家这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目的。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抛开那站不住脚的契约，回归本质？”林弈逻辑清晰地说道，“三日之内，我林弈，连本带利，偿还王家这十两银子。债务两清，这契约自然作废。王家既得了实惠，又免去了逼迫两善、契约违法的恶名和风险，岂不两全其美？”
“三日？十两银子？”王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道，“林弈，你怕是病糊涂了吧？就凭你这穷得叮当响的样子，三天时间，你去哪里弄十两银子？抢钱庄吗？”
“这就不劳王管事费心了。”林弈语气笃定，眼神中没有一丝闪烁，“我自有我的办法。若三日后，我拿不出十两银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桌上的契约，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林弈，自愿随你入府，履行这赘婿之约，绝无二话！届时，是生是死，悉听尊便，我亦不会再多言半句律法契约之事。”
这个提议，让王贵陷入了沉思。
对他而言，这确实是一个台阶，一个风险最小化的选择。强行抓人，万一这书生真豁出去闹上公堂，哪怕最后王家能赢，他王贵也免不了一顿责罚，甚至可能成为弃子。而答应这个条件，等上三天，似乎并无损失。
如果林弈筹不到钱，三天后照样可以抓他回去，名正言顺，他自己也承诺不再提律法之事。如果……万一这小子真走了狗屎运弄到钱了，王家平白得了十两银子，债务清偿，虽然没了“赘婿”这个名头，但冲喜之事本就荒诞，王小姐那样子……说不定到时候也用不上了。无论如何，王家的实际利益没有受损，还避免了即刻的法律风险。
利弊权衡，一目了然。
王贵阴鸷的目光在林弈脸上逡巡了几遍，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找出什么破绽或心虚。但林弈只是坦然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
“好！”王贵终于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他一把抓回桌上的契约，恶狠狠地指着林弈，“林弈，我就给你三天！记住你说的话！三日后的这个时辰，我再来！”
“若到时拿不出十两银子，你就乖乖地穿上这身红皮，跟老子回府！要是再敢耍花样……”他脸上掠过一丝狠厉，“哼，就别怪老子心狠手辣，让你和你那病鬼老爹，提前去阎王爷那儿报到！”
说完，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朝着家丁们一挥手：“我们走！”
一群人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带着几分仓促和狼狈，挤出了那扇被踹坏的破木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土窑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只有寒风从破败的门洞呼呼地灌进来，吹动着地上的灰尘和干草。角落里，林远山的咳嗽声变得更加急促和虚弱，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更深重的忧虑。
“弈……弈儿……十两银子……三天……这……这怎么可能……”老人气若游丝，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十两银子，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三天时间，就算是去偷去抢，也未必能弄到。
林弈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门口，看着那扇几乎报废的木门，又抬眼望了望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冰冷的空气让他因紧张和激动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赌赢了第一步，争取到了宝贵的三天时间。
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题。
三日，十两银。
他转身，目光扫过空荡荡、四处漏风的破窑，最后落在墙角那个空空如也、连一粒米都倒不出来的破米缸上，再看向草堆里奄奄一息的父亲。
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泰山，轰然压在了他单薄的肩膀上。
前途未卜，生死一线。
这十两银子，要去哪里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