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往天上散——草缝里飘出的烟丝,细得像桑蚕吐的线,风一吹就没了影,只留一丝若有若无的松脂味。
曹复攥紧长矛,掌心的汗把木柄浸得发滑。
刚才被刀划到的胳膊隐隐发疼,粗布衣粘在伤口上,又痒又涩,他下意识蹭了蹭石墙,想缓解那股不适感。
他往草丛里探了探,空无一人,只有半截燃尽的火折子,灰黑得像被踩过的炭,捏起来一捻就碎,黑灰沾了满手。
曹复转身,见季良扶着石墙走过来。
脸色虽还有些惨白,却比之前精神多了,胸口的粗布包扎得紧实,没再渗血,只是走路的姿势还带着虚浮。
“季将军,你怎么出来了?”曹复赶紧上前扶他。
指尖碰到季良的胳膊,凉得像石墙上的晨露:“孟姝不是说让你再歇两天?”
季良笑了笑,突然咳嗽起来,肩膀跟着抖,疼得他眉头拧成疙瘩。
缓了好半天才开口:“躺不住,听见外面动静,过来看看。”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碎陶片和撒落的粟米,声音轻了些:“残兵清得差不多了?”
曹复点头,刚要说话,突然想起怀里的布屑,赶紧掏出来——布屑还沾着点陶瓮的湿泥,细密的料子在天光下泛着浅光,上面模糊的“宋”字更清晰了些。
“季将军帮着看看,这布……”
话没说完,季良的目光就定在了布屑上,伸手接过去时指尖微颤,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捻着布屑凑到鼻尖闻了闻,又对着天光反复端详,眉头越皱越紧,脸色沉得像要下雨。
“这是孟家的料子。”季良的声音沉得发闷,又咳嗽了两声才接着说,“孟家独有的斜纹织法,用的是卞邑最细的桑丝,寻常百姓穿不起,连君上麾下的士卒都少见。”
曹复心口像被重锤敲了下,呼吸都滞了半拍。
他攥紧长矛,矛尖戳在地上,扎进半寸深的土:“季将军是说,残兵里有孟家的人?”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困惑:“可孟川不是说,他跟孟家早就没关系了?”
季良把布屑递回来,指尖蹭过曹复的掌心,凉得人一哆嗦:“孟家枝脉繁杂,孟川只是旁支。再者——”
他扶着石墙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李原叛逃前,曾私下见过孟家的家老,这事君上那边早有耳闻,只是没确凿证据。”
曹复捏着布屑,指尖蹭着细密的纹路,突然想起现代博物馆里见过的战国布料——也是这样的斜纹,标签上写着“鲁地孟氏织”,当时还惊叹古人的手艺精妙,没想到如今竟成了关键线索。
“那叔家呢?”曹复突然问,之前听王志说齐国答应不出兵,要君上出让技术,“叔家不是跟齐国走得近?”
季良叹了口气,慢慢往粮堆旁的石墩上坐,动作慢得像怕扯到伤口:“三桓里,叔家亲齐,孟家摇摆,我季家……”
他顿了顿,眼神沉了沉,带着点复杂的情绪:“我季家虽倾向楚,但我这一脉,绝不敢忘君上恩。”
他抬头看向曹复,目光里带着郑重:“你放心,我能压得住我这一脉的人,不会让他们添乱。但其他枝脉……我实在管不着。”
曹复心里乱成一团麻——这战国三桓的弯弯绕,比他前世见过的公司派系斗争还棘手,亲齐的、亲楚的、骑墙的,缠在一起解都解不开。
他摸了摸怀里的工械仪,玄铁的凉意透过粗布传来,才算稍微冷静了些。
“君上答应齐国的技术,季将军知道是什么吗?”曹复问,指尖还捏着那片布屑,边角磨得手心发疼。
季良摇了摇头,又咳嗽起来,嘴角沾了点浅红。
他赶紧用袖口擦了擦,声音低哑:“不清楚,只听说跟冶陶、冶铁有关。齐国的陶匠虽多,却没咱们卞邑的巧,尤其是你改良的那些陶瓮、陶火罐——”
他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鲁军士卒的喊声:“曹公子!季将军!残兵清完了!共俘获十七人,全是宋兵的散卒!”
曹复站起身,往喊声的方向望,见石砚领着几个士卒押着俘虏过来。
俘虏们被桑绳反绑着,脑袋耷拉着,甲胄上沾着泥和血,走路跌跌撞撞的,裤脚还沾着草屑。
“季将军,你先坐着,我去看看。”曹复用没受伤的左手扶了他一把。
季良胸口的包扎蹭到曹复胳膊,带着淡淡的草药味——他刚才咳嗽时显然扯到了伤,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季良低头瞥了眼曹复手里的布屑,眉头又皱了起来:“看来,咱们得提前做准备了。”
曹复点头,转身往石砚那边走,脚踩在碎陶片上,“咯吱”的声响在空地上格外清晰。
刚走两步,季良突然喊住他:“曹!”
曹复回头,见季良手里举着那片布屑,眼神凝重:“这布屑别丢,留着——孟家的事,还有李原的余党,没那么简单。眼下先清完残兵,往后再慢慢查。”
曹复点头,接过布屑塞进怀里,贴着工械仪放着——玄铁的凉和布屑的细滑,隔着粗布传来,触感格外清晰。
他心里清楚,季良说得对,现在不是查这个的时候,八千百姓还等着安顿,鲁军的援兵刚到,还有一堆事要做。
“石砚,俘虏交给赵队正的人看押。”曹复对跑过来的石砚说,“别跟之前的内鬼关一起,分开守着,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穿孟家布料的人。”
石砚点头,拎着长矛往俘虏那边走,甲胄的铜片撞得“叮当”响:“放心!我亲自盯着,有消息立刻报你!”
曹复往粮堆走,周仓正领着几个百姓往陶瓮里装撒落的粟米。
米粒从陶簸箕里漏下去,掉在地上滚成小堆,周仓弯腰去捡,指甲缝里的泥混着米粘在掌心,蹭得指腹发涩,却依旧小心翼翼地把每一粒米都捻起来。
“老周,别捡了。”曹复蹲下身帮他,指尖捏起米粒往陶瓮里放,“地上的米沾了泥,筛筛还能煮粥。”
周仓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桑皮纸:“可不是嘛!一粒米都不能浪费,这可是咱们的命根子。”
他抬头望了望天,日头已经偏西,余晖洒在粮堆上,泛着暖黄的光:“等忙完,俺给孩子们煮点稠粥,让他们也解解馋。”
曹复点头,刚要说话,季良走了过来,扶着粮袋的手有些虚,却还是攥得很紧:“君上的人既然来了,用不了多久,就该召你入宫了。”
曹复心口一动——入宫?封爵?之前王志隐约提过一句,他还没往心里去,此刻被季良点破,指尖都有些发紧。
“封爵是肯定的。”季良咳嗽了两声,声音压得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你守鹅山堡,护着八千百姓,又挫了宋兵的锐气,鲁公不会亏待你。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的鲁军大营,眼神沉得像深潭:“三桓和其他公族,肯定有意见。你一个外乡人,爬得太快,他们容不下。”
风卷着粟米的淡香吹过来,混着远处传来的士卒的说笑声。
曹复摸了摸怀里的布屑和工械仪,一边是孟家与李原的隐秘,一边是三桓的派系纷争,还有即将到来的入宫召见,只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
他望着眼前忙碌的百姓,望着夕阳下的鹅山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前路多乱,这一方土地,这些百姓,他必须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