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的晨雾还没散尽时，南门外的石板路上传来了马蹄声。
不是战马的沉钝，是两匹青骢马，蹄子裹着软布，踩在刚被雨水洗过的石板上，只发出轻浅的“嗒嗒”声。马上的两人都穿着素色劲装，男的腰间悬着柄乌鞘长刀，刀鞘上缠了圈暗红绳结；女的背后斜挎着杆亮银长枪，枪尖覆着层薄布，却仍能看出弧度里藏着的锐。
“哥，就是这儿了？”陈肆勒住马缰，抬头望向南门城楼。城楼上的“顾”字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旗角虽还有焦黑的痕迹，却已透着股安稳的劲。她抬手拨开额前被雾打湿的碎发，露出双亮得像星子的眼，“看着……不像刚打完仗啊。”
李道胤也下了马，他比陈肆高半个头，肩背挺得很直，乌鞘长刀随着动作轻晃，绳结擦过腰侧的玉佩，发出细响。他望向城门下——几个老妇正蹲在墙根择菜，竹篮里的青菜沾着露水，嫩得能掐出水；两个半大的孩子追着只芦花鸡跑，笑声撞在城砖上，碎成了甜。
“是不像。”他声音低沉，目光却扫过城墙根的暗痕——那是被撞木砸出的凹痕，虽被新泥糊了大半，边缘还能看见焦黑的木屑，“但这安稳，是硬守出来的。”
两人牵着马往城里走。刚过吊桥，就见个挎着药箱的老郎中匆匆往城西去，腰间的药囊晃得厉害。陈肆忍不住问：“老丈，请问……前些日子洛城是不是遭了魔妖围城？”
老郎中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见是生面孔，却也没防备，叹着气点头：“可不是嘛！董烈带着妖僧撞南门，司马长风的冻土妖凿西墙，血雨下了三天三夜，城砖都被染红了。”他顿了顿，往城楼上瞥了眼，眼里亮起来，“好在有许先生和女帝陛下！许先生引天雷天火，女帝陛下带着伤兵堵缺口，才算把那些魔物打退了。”
“许先生？”李道胤追问，“是界瞳之主许言年？”
“正是！”老郎中眼里的光更盛，“那可是能敕风驭火的人物！前儿个他还吐着血站在城墙上，硬是用两道光就把冻土妖的巢穴燎了——”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妇人的呼喊，是催他去看诊的，老郎中连忙拱手，“不跟你们多说了，城西还有伤兵等着换药呢！”
看着老郎中匆匆离去的背影，陈肆挑了挑眉，转头看向李道胤：“看来咱们来晚了。”
他们是半月前从仙域边陲赶来的。在仙域时就听闻东陵遭难，魔妖联军围了洛城，界瞳之主许言年正带着凡人抵抗。仙域里大多修士只当是“人间琐事”，连东华神尊都闭了昆仑虚山门，可他们兄妹俩不一样——他们本就是凡人出身，是靠着灵河支流的灵气才踏上仙途，知道人间的烟火有多金贵。
“来晚总比没来好。”李道胤牵着马往城主府方向走，“去见见顾女帝和许先生。就算仗打完了，总得确认下洛城的情形。”
城主府的门没关严，虚掩着，能看见院里晒着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味。一个穿甲胄的小兵正蹲在台阶上擦枪，见他们走近，立刻站起身，手按在刀柄上：“你们是何人？”
“仙修李道胤，”李道胤抬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携舍妹陈肆，自仙域来，特来拜见顾女帝与许言年先生，是来援护洛城的。”
小兵愣了愣，随即笑了，把枪往身后一背：“原来是仙长！快请进！女帝陛下刚从西墙回来，正在偏院看许先生呢！”
穿过前院时，正遇上韩小温抱着捆竹简往外走。他甲胄上还沾着泥，看见李道胤腰间的刀和陈肆背后的枪，脚步顿了顿：“你们是……”
“南刀李道胤，北枪陈肆。”李道胤拱手，“闻洛城有难，特来相助。”
“南刀北枪？”韩小温眼睛一亮，“我听说过你们！当年仙域山下救了整村百姓的就是你们吧？”他放下竹简，连忙引着他们往偏院走，“女帝陛下常说，仙修里也有存着凡人心的，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
陈肆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就是顺手的事，不值得提。”
说话间已到偏院门口。院里的石桌上放着个陶碗，碗里的米汤还剩小半碗，旁边摆着块暖玉，玉上的纹路被摩挲得发亮。顾子月正站在廊下，和个青衫青年说话——青年背对着他们，身形还透着些虚，却挺直着肩，手里正捏着片刚摘的薄荷叶，轻轻捻着。
“女帝陛下，许先生，援军到了！”韩小温扬声喊道。
顾子月和许言年同时回头。许言年看见李道胤和陈肆时，捏着薄荷叶的指尖顿了顿——他们身上有仙域的灵气，却不张扬，像灵河深处的水，沉得很。
“南刀李道胤，见过顾女帝，许先生。”李道胤拱手行礼，乌鞘长刀轻垂，姿态谦和。
陈肆也跟着拱手，亮银长枪往地上轻轻一顿：“北枪陈肆，见过二位。”
顾子月笑了笑，走上前：“二位仙长远道而来，辛苦了。只是……洛城的仗刚歇，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能歇就好。”李道胤目光落在许言年身上，见他脸色还有些白，却眼神清明，“许先生灵脉……还好？”
许言年将薄荷叶放在石桌上，声音还带着些刚养过来的哑：“劳挂心，已无大碍。”他能感觉到李道胤和陈肆的灵气里混着股烟火气——那是常年与凡人相处才有的，不像东华神尊那般冷，也不像云华仙子那般傲。
“听说二位是仙修？”顾子月引着他们在石桌旁坐下，“仙域这些日子……可有动静？”
提到仙域，李道胤的脸色沉了沉：“不太平。东华神尊闭了昆仑虚，却让云华仙子带着人在边陲活动，说是‘巡查’，实则在搜捕靠近仙域的凡人——前阵子有个孩子误闯了仙域山界，被他们扣下了，说是‘污了灵脉’。”
陈肆握着枪杆的手紧了紧：“我们就是为这事和他们吵了一架，才干脆离开仙域的。听说洛城遭了魔妖围城，又知道许先生是界瞳之主，想着或许能帮上忙，就赶来了。”
许言年指尖轻敲着石桌。他想起天道说的“仙域叛逆闻着魔气味想抢界瞳”，原来昆仑虚里，不止有叛逆，还有像李道胤兄妹这样的人。
“其实……我们也不是纯仙修。”陈肆见气氛有些沉，主动开口，“我和哥是凡人爹娘养大的，爹娘是灵河边的渔民，当年为了救我们，被魔物伤了腿，走不了远路。我们踏仙途，是为了能护着他们，护着像他们一样的凡人，不是为了躲在昆仑虚里当‘上神’。”
李道胤点头：“仙域这些年越来越冷了。南极仙翁总说‘神明存续为要’，可忘了他们的灵脉，本就靠着人间的香火养着。凡人遭难时他们闭山门，魔物要破封了他们想着抢界瞳，这样的仙域……不是我们想待的地方。”
许言年看着他们。李道胤的乌鞘长刀上，暗红绳结是用凡人的染草编的，陈肆的亮银长枪尾端，刻着个小小的“渔”字——那是他们爹娘的姓氏。他们是仙修，却没丢了凡骨。
“洛城虽暂稳，隐患却没除。”顾子月端起石桌上的陶碗，指尖擦过碗沿的药渍，“蚀骨渊的封印松了，三魔皇要醒，仙域又虎视眈眈。我们缺人手，尤其是……像二位这样既懂仙法，又知人间苦的人手。”
李道胤和陈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意动。
“女帝陛下是想让我们留下？”陈肆问，眼里闪着光。
“是。”顾子月坦诚道，“但不强求。洛城不比仙域安稳，往后或许还有硬仗要打，甚至可能要对上仙域的人。”
“我们留下。”李道胤没犹豫，乌鞘长刀往石桌旁一靠，“仙域若真要为祸人间，我们总不能看着。何况……”他看向许言年，“许先生是界瞳之主，要守的是四域秩序，我们帮你，也是帮当年救过我们的渔民爹娘，帮所有还在灵河边盼着炊烟的凡人。”
陈肆跟着点头，把亮银长枪放在长刀旁边：“哥说得对！而且我听说许先生剑法好，等你养好了，咱们还能切磋切磋——我这枪法，可是跟凡间的老镖师学的，不比仙域那些花架子差！”
许言年看着石桌上并排放着的刀与枪，乌鞘沉，银枪亮，像两截撑天的骨。他想起天道说的“得守着不让四域的炊烟全掐了”，原来这“守”，从不是一个人的事。
“多谢。”他轻声道，指尖的薄荷叶已被捻出了清香，“只是我如今灵脉虚，界瞳之力暂不能引，若真有战事，怕是要多靠二位。”
“许先生这话就见外了。”陈肆摆摆手，“战友不就是互相搭衬吗？你养伤，我们先帮着加固城防；你若要查蚀骨渊，我们去探路；就算将来要对上仙域……”她顿了顿，眼里闪过锐光，“我们兄妹俩的刀枪，也不是吃素的。”
李道胤补充道：“仙域修士虽强，却大多惜命，他们修的是‘长生’，我们修的是‘护生’，真打起来，未必输。”
廊下的晨雾渐渐散了，天光落在石桌上，把刀鞘的暗红、枪尖的银亮都照得很清。韩小温不知何时端了壶热茶过来，放在桌上：“早就听说南刀北枪仗义，今日一见，果然！这茶是灵河春茶，女帝陛下特意留的，你们尝尝！”
陈肆拿起茶杯，抿了口，眼睛一亮：“比仙域的云茶好喝！有烟火气！”
顾子月笑了：“等过些日子，灵河的秋茶采了，让你们带些走。”
许言年没喝茶，只是望着院外。院外的菜畦里，老仆正弯腰种着青菜，土坷垃被翻得松松的，透着股活气。他意识深处，破界和守序轻轻响着：
【这俩人不错啊！比东华那老东西顺眼多了！】
【他们的灵气能和人间的土气融在一块儿，难怪能帮凡人。】
许言年没作声，只是指尖轻轻敲了敲石桌。他不能引界瞳之力，可李道胤的刀能劈妖，陈肆的枪能破阵；他需要知道仙域的虚实，而李道胤兄妹熟稔昆仑虚的规矩，甚至知道东华神尊的软肋——他们留在洛城，不是简单的“援手”，是为将来平仙域埋下的根。
仙域总以为凡人与仙修隔着云泥，却忘了最韧的骨，往往长在沾着泥土的凡胎里。
“对了，”李道胤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递给许言年，“这是我们来洛城路上画的。仙域边陲有处‘断云崖’，崖下有暗渠，能绕开昆仑虚的锁灵阵，直接进静心殿。东华神尊以为那地方只有仙域高层知道，其实……我小时候跟着爹娘采草药，常从那儿过。”
许言年展开纸。纸上的线条简单却清晰，暗渠的入口、拐弯处的暗哨位置，都标得明明白白。他抬眼看向李道胤，见对方眼里没有算计，只有坦诚——他们是真的想帮他，想让仙域回到该有的样子。
“多谢。”许言年将纸折好，放进袖袋。
陈肆突然站起身，拎起亮银长枪，往院外走：“我去城头看看！听说西墙缺口还没补好，我用枪杆帮着夯夯土也行！”
李道胤也跟着起身，拿起乌鞘长刀：“我去粮仓那边看看，董烈之前烧了不少粮，得查查剩下的够不够过冬。”
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韩小温挠了挠头：“女帝陛下，许先生，咱们这是……捡到宝了？”
顾子月端起茶杯，望着院外的天光，笑了：“是洛城的福气。”
许言年也站起身，走到菜畦边。老仆正在浇菜，清水顺着菜叶往下淌，滴在土里，洇出小小的湿痕。他想起李道胤说的“护生”，想起陈肆枪尾的“渔”字，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三魔皇的封印要守，仙域的乱要平，这些都难。可难又如何？他身边有顾子月这样的战友，有韩小温这样的悍卒，如今又多了李道胤兄妹这样的仙修——他们或许力量不同，来路各异，却都守着同一片人间的烟火。
“等灵脉养得再好些，我们去灵河堤坝看看。”许言年转头对顾子月说，“李道胤说仙域的鳞粉可能渗进水里了，得仔细查查。”
“好。”顾子月点头，鬓角的白发在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我让三藏大师也一起去，他的佛法能净化魔气。”
院外传来陈肆的喊声，大概是在跟城头的士兵说怎么加固城墙；远处有李道胤的声音，问粮仓的老吏要账簿。晨雾彻底散了，阳光落在城楼上，把“顾”字旗照得鲜红。
许言年低头看着菜畦里的青菜，叶片上的露珠在阳光下亮得像碎银。他知道，养伤的这几日，不是歇息，是蓄力。等他能握住剑，等李道胤兄妹摸清了洛城的防务，等灵河的水重新变得清澈——他就该往仙域走一趟了。
不是去问罪，是去把那些忘了“护生”的仙修，拉回该有的秩序里。
而此刻，昆仑虚的静心殿里，东华神尊正捏着枚琉璃珠。珠中映着洛城偏院的景象——李道胤和陈肆正帮着士兵搬石头，许言年站在菜畦边，虽身形虚，眼神却沉得像山。
“两个叛徒。”云华仙子站在一旁，脸色冷得像冰，“竟敢帮界瞳！”
东华神尊没说话，指尖的琉璃珠泛着冷光。他以为许言年经此一役必定元气大伤，却没料到他竟能招揽南刀北枪——那兄妹俩的刀枪，当年在仙域山下，可是连南极仙翁的法阵都能劈开的。
“传令下去，盯紧断云崖。”东华神尊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许言年要来了。”
云华仙子一愣：“他敢？昆仑虚的锁灵阵……”
“锁灵阵拦得住界瞳之力，拦不住凡人的路。”东华神尊捏碎了琉璃珠，碎片落在玉阶上，发出清脆的响，“何况，他身边现在有了‘钥匙’。”
殿外的云海翻涌起来，像藏着风暴。而洛城的菜畦里，许言年弯腰摘了片青菜叶，叶尖的嫩绿沾着晨露，鲜活得很。
他知道昆仑虚在看。
但他不怕。
因为他身后，有握着刀枪的战友，有守着炊烟的凡人，有这整座洛城的烟火气——这些，比任何仙法都韧，比任何封印都稳。
平仙域的路，要一步一步走。但只要身边这些人还在，这路，就一定能走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