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这地方,名字就透着股邪性。
马车轱辘碾过最后一道土坎,在子夜时分,终于把人卸了下来。
一股子混合着铁锈、石粉和腐叶的阴冷气息,劈头盖脸地灌进鼻腔,激得人一哆嗦,路上积攒的那点瞌睡虫,全给冻跑了。
此地紧挨着泰坦之墙,抬头看那天穹剑网比往里的地界更清晰。
微光似有若无地洒下,非但没添多少亮堂,反衬得山岭、怪石、稀疏的矮树丛,都影影绰绰,像浸在青灰色的墨汁里。
一轮惨白的月亮,孤零零悬在铁网之上,清辉冰冷,照得四下里一片死寂的阴森。
几堆篝火在不远处噼啪作响,映出些晃动的人影。
是巡界使的人,像暗夜里的狼群,无声地围着那座黑黢黢的小孤山。
一个胸口缀着盾形徽章的巡界使长官快步迎上来,那徽章上盘踞着一只下山虎,威风凛凛。
来人是个中参领,从三品,比墨长庚还高着一级,算是个不小的官儿。
可在御国千雪面前,那点官威立时就矮了半截,腰弯得恭敬,言语也透着十二分的小心:“御国小姐一路辛苦!下官已备下地方,请几位稍作歇息,喝口热水,垫垫肚子。待会儿自有人详细禀明贼人情况。”
众人随着他往临时搭起的营帐走。鹤元劫揉着被颠麻的腿,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的御国千雪。
只见她银发在剑网微光和月光下泛着冷泽,冰蓝的眸子似乎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极细微地眯了眯。
她脚步忽地一顿,抬手轻轻按了按光洁的额头,声音带上了点恰到好处的虚弱和矜持:“劳驾,怕是舟车劳顿,有些不适……想吐。容我去那边透透气,稍后便回。”
她纤指随意地指了指不远处一丛浓密的灌木。
那中参领忙不迭应着:“小姐请便!请便!需不需要……”
“不必。”御国千雪声音清冷地截断他,目光却极快地扫过身旁的一正圆。
一正圆低眉垂目,双手合十,适时地开口,声音平和如古寺钟声:“阿弥陀佛。御国小姐确有些晕眩,贫僧方才在车上便察觉了。透透气也好。”他这话一出,分量自是不轻,中参领立刻噤声。
一旁的燕佐,点燃根“忘川”烟卷,眼皮抬了抬,目光在那片灌木丛深处极快地掠了一下,又落回脚尖,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活动了下脖颈。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那灌木后面,怕是不简单。能让这位御国小姐如此“不适”的,天底下也没几个了……
虽然鹤元劫心里那点关于红册子的疙瘩还没解开,但此刻见她脸色似乎真有些不对,下意识地想跟过去看看。
可御国千雪已经转身,步履从容却又带着点刻意的疏离,径直走向那片暗影憧憧的灌木丛。
越往里走,空气似乎越沉。
方才营地的篝火人声、巡界使的紧张气息,都被浓重的黑暗和寂静吞噬了。脚下的枯枝败叶踩上去,声音格外清晰刺耳。
一种无形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包裹着四肢,渐渐勒紧胸口,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凝滞感。
御国千雪脚步未停,冰蓝色的眼底却已凝起寒霜。她知道,他来了。这熟悉又令人极度不适的压迫感,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感知里。
再往前几步,绕过几丛纠结的荆棘,眼前豁然一小片空地。
惨白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映着一株枝桠虬结、姿态怪异的歪脖子树。树下,一人背对着她,微微仰着头,银色的发丝垂落,半掩住眼睛。
他身姿挺拔如孤峰上的雪松,一袭银白色的风衣在月光下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
风衣的双肩、胸口、后背,用极细的银线精妙地绣着三对舒展的羽翼,在清辉下隐隐浮动,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神性威严。
他就那么随意地倚着树干,目光投向头顶那片被永恒剑网切割的灰蓝天穹,不知是在看那无形的剑网,还是在看剑网之外那轮孤高的冷月。
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剑鞘古朴,月光下隐隐流转着霜雪般的寒意。剑名“霜月”,已沉寂多年。
正是“剑神”御国千夜。
御国千雪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山风灌入肺腑,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堂兄。”
御国千夜似乎并未因她的到来而作出任何反应。
他依旧望着那片天,声音低沉平稳,像山涧里缓缓流淌的寒泉,穿透夜的寂静:“顺路。
巡视剑网,听说你在这边出任务,过来看一眼。”语调平淡得像在说路过某家铺子。
千雪心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诮。顺路?
天岚五大兵团元帅、唯一的炽天使,巡视剑网需要“顺道”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剿匪前线?
她面上不显,只客气地应道:“有劳堂兄挂心。”言语间,是世家子弟无可挑剔的疏离。
她不喜欢这个堂兄,更厌恶自己头上那顶“御国千夜堂妹”的帽子。
御国这个姓氏,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什么荣耀,而是从出生起就焊死在身上的冰冷枷锁,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御国千夜终于缓缓转过身。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线条,那双独特的、传说中世间仅此一双的灰白色瞳孔,在月色下呈现出一种近乎无机质的冰冷光泽,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直视灵魂的幽微。
他灰白的眸子落在千雪脸上,目光沉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参加军队,感觉如何?”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御国千雪明显愣了一下,冰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感觉如何?每日与那些混吃等死的同级、刻板的训练、各怀心思的面孔打交道?
还是说……能暂时远离御国府那令人窒息的空气?她嘴唇动了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两个字:
“很好。” 声音干涩,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这话里有几分是真。
御国千夜那双灰白的眼睛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没有。
他不再追问,仿佛刚才那问题只是随口一提。手在风衣内袋里随意一探,取出一个物件,朝着千雪的方向轻轻一抛。
那东西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落在千雪下意识伸出的掌心。入手冰凉坚硬,像个加大号的炮仗,通体漆黑,一端引信露在外面。
是个信号烟花。
“拿着。”御国千夜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若有不测,引燃它。”
千雪低头看着掌心这冰冷的玩意儿,又抬眼看向眼前这个强大得如同神只、却又疏离得如同远山的堂兄。一股荒谬感夹杂着被轻视的微愠涌上心头。
她指尖微微用力,捏紧了那冰凉的烟花筒,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一个藏头露尾的匪人罢了,何至于此?”
御国千夜灰白的瞳孔里映着月光,也映着千雪那张极力维持平静的脸。他淡淡道:“上天使,剑意觉醒已至圆满。实力虽一般,但数次围捕,皆被其逃脱,狡猾至极。”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千雪,投向远处那座蛰伏着杀机的孤山,“莫要轻敌。”
“知道了。”御国千雪将那信号烟花收进自己外袍的内袋里,冰凉的触感贴着肌肤,“我会小心。”
御国千夜不再多言,只轻轻颔首。
下一刻,仿佛只是眨眼的错觉,他倚靠的那棵歪脖子树旁,空气猛地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尖锐到刺耳的“嗤”响!
如同利刃瞬间撕裂了锦帛!
原地只留下一道极其淡薄的、几乎被月光融化的残影。
御国千夜整个人,连同那身流淌着月华的风衣,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声尖锐的破空风声,还在空寂的林间短暂地回荡,震得几片枯叶簌簌落下。
空地上,唯余一地清冷的月光,混杂着剑网投下的微光,无声地流淌。
那棵歪脖子树依旧沉默地立着,仿佛刚才倚靠其上的身影,从未出现过。
御国千雪独自站在空地中央,银发被刚才那瞬间激荡的气流带起几缕。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憋在胸口的浊气,带着冰凉的寒意。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信号烟花那冰冷的触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那灰白瞳孔洞穿后的心悸。
她抬头,望向御国千夜消失的方向,冰蓝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比这野狐岭夜色更深的复杂情绪——是厌烦,是抗拒,是那一丝被强行塞入手中的、名为“关心”的冰冷枷锁带来的窒息感,或许……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面对绝对力量时的渺小与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