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日头偏西,阳光暖融融地透过病房的窗棂,晒得人骨头缝里都发懒。
秃头老军医背着手又来瞧了一回,号过脉,捻着稀疏的胡子点点头:“行啦!小伙子底子厚实,恢复得可以!床位紧张,收拾收拾,回营静养去吧!
药给你包好了,再给你说一遍,一天一副,一副两煎,两煎和一起是一天的药,一天喝两次,水加多了就喝三次,连着喝七天。
记着,回军营别练剑,能躺尽量躺着少活动,别逞强!”
皇甫逸尘如蒙大赦,连忙道谢。
鹤元劫早已叫好了营门外候着的马车,和鹤雨纯一起,搀扶着还有些虚弱的皇甫逸尘上了车。
车轮碾过营区外的土路,扬起细细的灰尘,一路摇摇晃晃回了416营。
营里提前得了信儿,墨长庚早上刚派人去打听了。
马车刚在营门口停稳,呼啦啦就围上来一群人。
明哲、齐稚、吴怀志、何正桃、麻东岳、霍芝蛮、安宝利、慕松媛……连平日不太合群的解时序都抱着胳膊远远站着看。
众人脸上都带着关切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皇甫兄弟!你可算回来了!”
“吓死我们了!”
“福大命大!必有后福啊!”
七嘴八舌的问候涌过来。
皇甫逸尘被鹤元劫扶着,苍白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一一回应。他有些纳闷,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
“嘿!那还用说!”吴怀志挤到前面,一脸得意地拍着胸脯,“我老吴出马,一个顶俩!你们出任务那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回来我就缠着一正圆大师打听啊!”
他唾沫星子横飞,绘声绘色,“好家伙!皇甫兄弟那杀兄之仇!隐忍多年!孤身上小孤山!手刃仇敌‘剃刀匠’!那场面,啧啧啧!刀光剑影!惊心动魄!”
众人听得入神,连声惊叹。鹤元劫在旁边听得直咧嘴,心说这小子不去茶馆说书真是屈才了!
这添油加醋的功夫,比他那对剑渊还厉害!
幸亏演习那会儿他没这兴致,不然自己和御国千雪那点事儿,非得被他编成《天岚评书大全》不可!
总之,皇甫逸尘成了营里的“英雄”,虽然他自己觉得受之有愧。大家纷纷表示他福大命大造化大,阎王爷都不收!
安顿好皇甫逸尘在宿舍躺下,休息一个时辰后皇甫起身前去道谢。
先去了燕佐的专属营房。演习之后,上面放开了试炼军宿舍方面的规定。
燕佐正靠在窗边,叼着根没点燃的“忘川”,屋中似乎有人说话。皇甫逸尘进来,只有燕佐一人……
大概是听错了……
燕佐转过身,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燕先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皇甫逸尘深深一躬,言辞恳切。
燕佐摆摆手,掏出上官送的打火机,“嚓”一声点燃了烟。
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英俊而略带沧桑的脸。他吸了一口,声音低沉平缓:
“复仇这道菜……凉了,才好吃。”他吐出一口烟圈,目光透过烟雾,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好在最终人没事。”他看着皇甫逸尘,“修养去吧。”
皇甫逸尘心头一热,从怀里掏出嫂嫂给的一包银子:“燕先生,一点心意……”
话没说完,就被燕佐抬手止住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锐利起来:“你这是不尊重我。”
皇甫逸尘脸一红,连忙收起银子,再次深深一拜。
燕佐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这份情,我记下了。有一天,也许……永远不会有这一天,我会请你报答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江湖人的坦荡与沉重。
皇甫逸尘郑重道:“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皇甫逸尘离开后,燕佐走到桌边,拿起一封刚到的信。
信纸很普通,落款是“银染”。
信里絮絮叨叨,描述了御国千夜那晚突然降临寒高庄造成的“巨大影响”——无非是银染手底下那些人吓得够呛,外加一些鸡毛蒜皮的损失,还有那“凝元衍神丸”多么珍贵……
反正字里行间透着要钱的意思。燕佐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深吸几口“忘川”,而后唤来窗台上的暗鸦,提笔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塞进鸦腿的信筒。
暗鸦扑棱棱飞入暮色。
皇甫逸尘又去了御国千雪的专属营房。作为交换军建专属营房的,她是第一人。
一正圆大师开的门,将他引了进去。御国千雪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古籍,银发在夕阳余晖里泛着柔光。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没抬。
“御国小姐,救命之恩,皇甫逸尘铭感五内!”皇甫逸尘恭敬行礼。
御国千雪翻过一页书,冰蓝的眸子依旧落在书页上,声音清冷:“去谢鹤元劫吧。是他求的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一正圆大师适时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和地送客。
皇甫逸尘再次行礼告退。
转身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御国千雪抬起了头,那双冰蓝的眸子望向窗外,夕阳的金辉落在她完美的侧脸上,竟显出一种近乎寂寥的平静。
皇甫逸尘心里明白:这位御国小姐,嘴上说得冷硬,行事也让人捉摸不透,可骨子里……似乎并非全然冷漠之人。
回到宿舍,皇甫逸尘提笔给家中唯一的亲人——寡居的嫂嫂写了封长信,详细说了事情经过(隐去了凶险细节),再三强调自己已无大碍,请她勿念。
没过两天,嫂嫂果然风尘仆仆地赶来军营探望。这位温婉的妇人见到小叔子死里逃生,又惊又喜,拉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在皇甫逸尘的引见下,她对着鹤元劫兄妹、燕佐、御国千雪等人千恩万谢,留下不少银两和家乡土产,叮嘱皇甫逸尘务必好好感谢各位恩人。
军营里因此吃了几天好的,伙食明显改善。皇甫逸尘用嫂嫂留下的钱,给鹤元劫买了把军营杂货铺里最好的护刀油,给鹤雨纯挑了一支素雅的银簪子。
鹤元劫大大咧咧地收了,拍着皇甫逸尘的肩膀说“兄弟懂我!”鹤雨纯接过簪子时,脸颊飞起两朵红云,碧绿的眸子水光盈盈,羞涩地低声道谢,那份情意,藏也藏不住。
关于小孤山的后续消息也陆续传来。巡界使那边仔细勘察后,解开了几个谜团:山顶皇甫逸尘蹚断的那根细线,确实是“剃刀匠”设下的反侦察机关,线一断,他便知有敌来犯,这才提前上了屋顶。
木屋里那具惨死的巡界使,是个倒霉的落单者,被“剃刀匠”掳去折磨取乐。
至于几人围剿时烛火突灭,并非妖法,而是屋顶上的“剃刀匠”扯动了连在烛台上的机关丝线,瞬间切断了蜡烛。
一切谜题解开,任务彻底了结,总的来说有惊无险。
养伤的日子,鹤雨纯主动承担了煎药的任务。开始手忙脚乱,不是火候不对就是水放多了。
好在何正桃这“野菜专家”、“吃货小能手”对各种食材火候了如指掌,自告奋勇来帮忙指导。
两个姑娘凑在营房角落的小炉子旁,一个笨手笨脚地扇着火,一个叽叽喳喳地指点着,倒也成了营里一道温馨的风景。
皇甫逸尘靠在床头,看着鹤雨纯被炉火映红的、专注而温柔的侧脸,心中一片宁静。那些曾有的犹豫和不确定,此刻尘埃落定。
他问自己的心:若说之前只是懵懂的好感,那么此刻,他无比确定,自己心仪这个女子。
另一边。
鹤元劫在营区角落找到了正散步的御国千雪。
一正圆大师识趣地退开几步。
“御国小姐。”鹤元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本猩红的婚书。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最后一页,指着落款“新郎”处旁边一个空白的位置,“按好了。” 那上面赫然按着一个清晰无比的金色指纹!
金印泥不好找,还是明哲那儿有存货。明哲当时还纳闷:“元劫,你要金印泥作甚?” 鹤元劫胡乱搪塞:“哦,帮人按个手印,签收点东西。”
御国千雪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金色的指印上,冰蓝的眸子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她抬起眼,看向鹤元劫:“想好了?”
“想好了。”鹤元劫回答得干脆,眼神坦荡,“我说到做到。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我这条命,是要去杀铁甲军的。就算没有这假结婚,估计这辈子也不会去祸害别人家姑娘,不能坑人。”
御国千雪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那本婚书。
指尖在猩红的封皮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鹤元劫总觉得,她冰封般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满意?
不知道是不是演的。
“快过年了,”御国千雪将婚书收进宽大的袖袋里,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还有假期吗?”
鹤元劫挠挠头:“有,都攒着呢。我这人……无家可归,假期也没处使。” 军营每年有十天探亲假,之前照顾皇甫逸尘不算在内。
“嗯。”御国千雪点点头,“到时候,跟我去趟皇城。去户部,盖个官印。这婚,就算官方认了,正式结了。假结婚这件事只有你、我、一正圆三人知道,别人知道的都是真结婚……”她顿了顿,坏笑着补充道,“证件确实是真的,婚是假的哦!你可不能真动了什么歪心思!”
“行,都听你的。你放心,我不会占你便宜的。”鹤元劫一口答应。假戏真做盖官印,听着就麻烦,但答应了就得做到底。至于歪心思……
君子论迹不论心。
御国千雪似乎很满意他的干脆。她转身欲走,银发在暮色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微微侧过头,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气依旧平淡,内容却如同炸雷:
“对了,到时候盖完章,跟我回趟家。”
鹤元劫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彻底石化了。
回……回家?
回御国家?!
见那个“公叔”父亲?!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假结婚的戏码……好像要玩大了!
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