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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里?”

南荣宗象和烈火云依几乎是异口同声,连方才剑拔弩张的互瞪都忘了。

这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两人心头都漾开了圈圈涟漪。

“外城南区那个传说中的产茶地?”烈火云依的红眉毛扬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一种“原来是那儿”的了然,又混杂着更深的好奇,“我家老爷子,伯爵,爵位也算不小了,年景好的时候,宫里赏赐下来,也不过指头肚儿大那么一小撮‘虫里雾尖’。

老爷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锁在书房最深的抽屉里,逢年过节才舍得捏几片出来,那味儿……”她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确实绝妙,清得透亮,香得钻心,咽下去喉咙里还返上来一丝凉沁沁的甜。”

南荣宗象墨蓝色的眼瞳里也掠过一丝追忆,他微微颔首,世家子弟的矜持里透出点理所当然:“家父南荣公爵,倒是每年能得几两御赐。此茶生于奇绝之地,吸山雾之精,产量稀微,王公贵胄间亦属珍品,等闲难得。”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沉凝下来,“但世人皆知,虫里虽在外城南区,其地却缥缈难寻。山势险绝,路径诡谲,更有种种异闻。钟离皇室将其列为禁地,严令外人探寻,想必绝非只因那几株茶树金贵。”

烈火云依难得地没反驳,反而用力点了点头:“没错……我小时候听这名字就觉得怪,‘虫里’,听着像什么世外桃源,虫子住的好地方?好奇心起来,还缠着父亲让他带我去,结果被狠狠训斥了一顿,说那是‘神眠之地‘,惊扰不得,再不许提。”

她撇撇嘴,“什么神眠,唬小孩呢!肯定藏着大秘密!可皇家讳莫如深,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问了。”

“哼,”南荣宗象习惯性地冷哼一声,“活该被骂。女孩子家,不老老实实待着学点女红礼仪,整天想着往那些险地跑,成何体统!”

“你……”烈火云依的火气“噌”地又上来了,柳眉倒竖。

眼看新一轮的斗嘴就要爆发,上官水流那温和却不容置喙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瓢凉水,浇熄了火星。

“咳……”

淡淡的一声咳嗽,比什么都管用。

两人立刻噤声,眼巴巴望着他,像等着听故事的孩子。

上官水流墨绿色的眸子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思绪似乎又飘回了那个改变一生的地方。他端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温水,喉结轻轻滚动。

“我那时,又冷又饿,昏头昏脑,也不知道什么禁地不禁地……看见洞口,只觉得有路就好,总比在那些铁叶子林子里喂了不知名的东西强。”

他放下杯子,声音放得轻缓,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追忆。

“我拨开藤萝,钻了进去。洞不深,也就几步路。眼前……豁然开朗。”

营房里安静极了,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和窗外遥远的虫鸣。

烈火和南荣都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也跟着那十五岁的少年,走进了那个神秘的“虫里”。

“那是一个巨大的……嗯,像倒扣的没底碗,又像是空心的山上边开了口。”上官水流比划了一下,“头顶只有一小片圆圆的、灰蓝色的天和薄薄的剑网,被四周高耸的、长满苔藓和奇异藤蔓的崖壁围着。

崖壁上垂挂下许多细细的瀑布,汇成一条清亮的小溪,潺潺流过谷底。”

“谷里树木繁盛,多是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树种,叶子又大又厚,绿得发亮,开着些颜色极鲜艳的花,香气浓郁却不腻人。

最显眼的,是那一片片依着山坡生长的茶树,墨绿油亮,层层叠叠,比我在外面见过的任何茶园都要茂盛,透着勃勃生机。

鸟儿在树丛里叽叽喳喳,叫声清脆悦耳,跟外面的鸟都不一样。”

“溪流边,错落着一些房舍。

不是外城常见的灰砖石屋,而是用圆木、竹子,甚至一些光滑的、带着天然纹理的石头垒砌而成,形态各异,屋顶铺着厚厚的、颜色深沉的茅草或宽大的叶片。

很别致,很……前奇妙。”上官水流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就像书里画的,上古时代人们住的地方,又不太一样。”

“一些穿着同样‘特殊’的人正在劳作。男人们穿着裁剪利落的短褂和束脚裤,布料似乎是某种坚韧的葛麻混着丝线,颜色是沉稳的靛青、赭石或墨绿。

女人们的衣裙样式简洁流畅,裙摆宽大,便于行动,头上或包着素色头巾,或簪着几朵刚采下的野花。

他们神情平和,动作舒缓,彼此交谈着,声音不大,透着一种……祥和。”上官水流顿了顿,“那种感觉,和剑网下时刻紧绷、被铁甲军团阴影笼罩的天岚,完全不同。”

“我呆呆地看着,像闯进了另一个世界的一只小虫。

可还没等我看够,几个穿着黑斗篷、脸上戴着毫无表情的白面具的人,像鬼影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

他们手里拿着武器,是黑色的尖头铲……”上官水流的声音低沉下来,“他们自称‘守墓人’。”

“‘擅闯禁地者,囚。’为首的那个,面具后面传来冰冷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不由分说,就把我架走了。”

“他们把我关进一间石牢。那牢房很破旧,像是在山壁上凿出来的,石缝里长满了深绿的苔藓,湿漉漉的。

牢里只有我一个。

奇怪的是,就在我这间牢房的角落里,紧挨着那扇小小的、装着粗木栅栏的破窗,长着一棵异常巨大的茶树!”

上官水流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色彩。

“那茶树不知长了多少年,主干比我的腰还粗,根系盘曲,苍劲有力。

它的根系更是惊人,一部分深深扎入地底石缝,另一部分则像巨蟒一样,撑破了牢房原本就不甚牢固的墙壁和地面,鼓胀起来,形成一个个疙疙瘩瘩的隆起,有些甚至拱到了墙角我的草铺边上。

枝叶茂密得从破窗里挤出去,伸向外面那一小片自由的天空。”

“我被关在这里,一日两餐,有人从小小的送饭口递进来。

饭食很简单,一碗糙米饭,一碟腌渍的不知名野菜,偶尔有一小块熏肉或咸鱼。

但味道……极美。”上官水流眼中流露出怀念,“那米饭粒粒分明,带着山野的清甜气。野菜腌得恰到好处,咸鲜爽脆,带着山林特有的芬芳……”

“无事可做,除了发呆,就是对着那棵巨树。我常常躺在草铺上,身下就是那茶树鼓胀起来的粗壮根须,硬邦邦的,硌得慌,却有种奇异的安稳感。

阳光好的时候,会有光斑透过破窗和枝叶的缝隙,在牢里跳跃。

我就那么躺着,看光斑移动,听外面隐约传来的溪水声和鸟鸣,倒也不觉得特别难熬。”

“到了第五天下午,”上官水流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扰了当时的自己,“我照例躺在根须上养神,硌得后背有些麻,便翻了个身,脸朝向了墙壁和根须交织的角落。

就在我侧过身子,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盘根错节、布满苔藓和岁月痕迹的根系时……”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墨绿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光闪烁。

“……一点极其微弱的、金属的反光,在根须交错的缝隙深处,倏地闪了一下。”

营房里,连呼吸声都轻了。

烈火云依和南荣宗象都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子。

“那光很弱,一闪即逝,就像夏夜草丛里萤火虫的尾焰。

我当时以为自己眼花了,在这昏暗潮湿的牢里待久了,看什么都可能有重影。

可心里那点好奇,像被那点微光点燃的小火苗,怎么也按不下去。”

上官水流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少年人的狡黠。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万一……是块铁皮呢?磨尖了,没准能当个工具,撬撬栅栏,或者挖挖土……”他伸出自己苍白的手指,指尖修剪得很干净,“我就开始用手,去抠那些根须间的缝隙。”

“根很粗,很硬,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湿滑的泥土。指甲很快就劈了,指尖磨得生疼,渗出血丝,混着泥巴,黑乎乎的。”

“更要命的是,那些守墓人巡逻很规律。我能听到他们沉重的皮靴踩在石道上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每当脚步声靠近,我就得立刻停下,蜷缩回草铺上装睡,心怦怦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等脚步声远去,又赶紧扑过去继续抠挖。那点微光的位置很深,被好几层根须交错覆盖着。”

“就这样,断断续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两天,也许是三天?牢里的时间模糊得很。

我的手指已经疼得麻木了,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血痂。终于,在一个守墓人刚刚巡逻过去的空档……”

上官水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我的指尖,碰到了一样硬硬的、冰凉的东西!不是石头,也不是木头,那触感,绝对是金属!”

“我忍着狂跳的心,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小心翼翼地把周围的根须扒开一点,将那个被泥土紧紧包裹的小东西,一点一点地掏了出来。”

“它不大,比我的拳头还小一圈。我把它捧在手里,就着破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拂去上面厚厚的、湿冷的泥土……”

“不是什么铁片。”上官水流的语气充满了惊奇,“是一个……盒子。一个极其精致的金属盒子!”

他双手在空中虚虚比划着形状。

“方方正正,线条流畅,边角圆润。那金属我从未见过,不是铁,不是铜,也不是银。

它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内敛的暗银色,表面光滑无比,摸上去冰凉细腻,像凝固的水银。最神奇的是,它埋在湿土里不知多少岁月,竟然没有一丝锈迹!

我擦掉泥土,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在昏暗的牢房里,散发着一种柔和而神秘的微光,仿佛自身就能吸纳周围的光线。”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这绝非凡物!我屏住呼吸,手指有些颤抖地摸索着盒子的边缘,找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盒体融为一体的卡扣。轻轻一按,‘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清晰。”

“盒盖弹开了。”

上官水流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那一刻的震撼。

“里面没有珠光宝气,没有神兵利器。只有一团……揉得皱巴巴的、泛黄的纸。那纸的质地也很奇怪,比我见过的任何纸张都要柔韧细腻,带着一种奇特的纹路。”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团纸取出来。纸团捏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包裹着一个硬硬的小东西,圆圆的,像颗豆子。”

“我强压着砰砰的心跳,就着微弱的光线,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展开了那团泛黄的纸……”

他深吸一口气,墨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纸团展开,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东西——一粒小小的、浑圆的、看不出材质的‘种子’。”

“它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介于玉石与琥珀之间的质感,颜色是极其深邃、仿佛蕴含了无数星辰的墨绿色,表面还有极其细微的、如同天然生成的玄奥纹路,隐隐流转着微光。”

“我的目光,则完全被展开的纸张吸引住了。那纸的空白处,用墨笔写着三个字。墨迹沉着,笔力遒劲,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沧桑与……难以言喻的威严。”

上官水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顿:

“世、界、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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