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沈府门前已是车马辚辚。
沈清辞辞别养父母时,沈知儒眼底通红,只反复叮嘱“万事谨慎”。沈夫人拉着她的手,泪落不止,最后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绣囊,低声道:“宫里不比家里,打点之处甚多……好孩子,苦了你了。”
沈玉茹和沈玉萱也站在门前,神色复杂。沈玉茹终究没忍住,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宫里人心叵测,你……自己当心,别丢了沈家的脸。”
沈清辞微微一怔,随即颔首:“多谢二姐姐提点。”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色的素面杭绸褙子,月白挑线裙子,头上仍是那根素银簪子,浑身上下无一亮色,在这群精心打扮、姹紫嫣红的秀女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素净,甚至有些寒酸。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皇城。云苓作为贴身丫鬟,被允许随行,此刻正紧张地绞着衣角,脸色比沈清辞还要白上几分。
“小姐,我、我听说宫里规矩大得很,一步走错就要挨板子……”
沈清辞闭目养神,闻言只淡淡道:“少看,少听,少说。记着这三点,便是最大的规矩。”
她的平静感染了云苓,小丫鬟慢慢镇定下来。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住。外面人声渐沸,车帘被掀开,一股森严冷肃的气息扑面而来。
神武门到了。
巍峨的宫墙高耸入云,朱红巨门沉重如山,鎏金门钉在晨曦微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身着甲胄的禁军持戟而立,目光如电,扫视着每一辆到来的马车和每一位下车的人。
沈清辞扶着云苓的手下车,脚踩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上,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而上。
好一个天家禁地,威严肃穆,几乎令人窒息。
太监尖细的唱名声此起彼伏,引导着各家秀女按序排班。秀女们个个屏息凝神,连最活泼的也收敛了神色,低眉顺眼,不敢四处张望。
沈清辞垂着眼,目光却极快地将周遭环境扫入眼底。宫门甬道极长,两侧高墙遮蔽天光,仿佛一道深不可测的巨口,要将所有人吞噬。
“哪家的?这般不懂规矩,东张西望!”一声厉喝陡然响起,带着太监特有的阴柔尖锐。
一个穿着桃红撒花裙的秀女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绣帕掉在了地上。她身边的小太监立刻弯腰去捡,却被那发话的管事太监一拂尘抽在手上。
“没眼力见的东西!这地界也是你能瞎碰的?脏了宫里的地,你几个脑袋够砍?”
小太监噗通跪地,磕头如捣蒜。那秀女更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众秀女噤若寒蝉,头垂得更低,气氛愈发凝滞。
沈清辞目光微闪。这太监是在立威,杀鸡儆猴。她越发收敛气息,让自己如同滴水融入大海,毫不起眼。
队伍缓慢前行,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每过一道门,身后的朱门便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斩断一重又一重退路。
最终,她们被引到一处宽敞的宫院中。院中已有数十名秀女等候,皆是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空气中暗香浮动,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较量。
“在此等候宣召,不得喧哗,不得随意走动!”领头的太监冷着脸吩咐完毕,便退到一旁。
静默片刻后,秀女们稍稍放松,开始低声交谈,目光却彼此打量,暗藏机锋。
沈清寻了一处靠廊柱的僻静角落站着,云苓紧张地守在她身侧。
“哟,这是哪家的妹妹?生得倒是好模样,怎地穿得如此素净?”一个娇脆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沈清辞抬眼,见是两位结伴而来的秀女。说话的身穿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容貌明艳,眉宇间带着一股骄矜之气。她身旁另一位穿着湖碧色织锦衣裙的少女,则显得文静些,轻轻拉了拉同伴的衣袖:“林姐姐……”
那林姓秀女却不理,上下打量着沈清辞,嘴角一撇:“莫非是家中艰难?早说嘛,我这儿还有几件不要的旧衣,赏你也无妨。”
这般明显的折辱,周围已有几道目光好奇地投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云苓气得脸都红了,刚要开口,却被沈清辞轻轻按住。
她上前半步,屈膝一礼,姿态不卑不亢,声音平稳无波:“多谢姐姐关怀。家父常教导,衣贵洁,不贵华。今日面见天颜,更需心怀敬畏,而非徒饰外表。妹妹愚见,不敢与姐姐相较。”
她语气平和,字字清晰,既点明了自己并非出身寒微,又暗讽对方只知炫富,不懂分寸。
那林秀女一时语塞,脸上红白交错。她身旁的文静少女忙打圆场:“这位妹妹说得是。是在下唐突了,姐姐姓林,家父乃礼部尚书,我姓赵,家父是太常寺少卿。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家父姓沈,翰林院修撰。”沈清辞简略回答,目光在赵秀女脸上停留一瞬。这位赵小姐眼神清正,倒不像是有坏心的。
“哦~原是沈修撰家的。”林秀女仿佛找到了由头,声音又扬了起来,“听说沈家有位养在深闺的病弱小姐,莫非就是你?”
这话恶意更明显,直指沈清辞养女身份和“病弱”之躯,不配参选。
沈清辞正欲开口,忽然身旁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响,伴随着压抑的痛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位穿着藕荷色衣裙的秀女不知怎地歪倒在地,手捂着脚踝,额上沁出细密汗珠,疼得嘴唇发白。
“呀!这不是周家妹妹吗?”有人惊呼。
那周秀女试图站起来,却痛得嘶了一声,显然崴得不轻。若是御前失仪,这选秀之路怕是到头了。她急得眼圈都红了,身边的丫鬟也慌了神。
管事太监闻声皱眉走来,脸色不虞:“怎么回事?大惊小怪!”
林秀女见状,立刻后退一步,仿佛怕被沾上晦气。周围其他人也多是袖手旁观,或窃窃私语,或冷眼旁观。
沈清辞眸光微动。她认出这周秀女,方才排队时站在她前方几位,性子似乎颇为怯懦,曾不小心踩了林秀女的裙角,被对方好一顿排头。
眼看太监越来越近,周秀女脸色愈发绝望。
沈清辞忽然上前一步,蹲下身:“可是扭伤了?妹妹勿动,我略通些推拿之法。”
不等周秀女反应,她已伸出手,指尖精准地按在对方脚踝几处穴位上,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动作快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沉稳的气度。
周秀女先是吃痛,随即感到一股酸胀热流涌入伤处,剧痛竟奇迹般缓解了大半。
“你……”周秀女惊愕地看着她。
这时太监已到跟前,厉声道:“何事喧哗?!”
沈清辞已站起身,顺势扶起了周秀女,语气从容:“回公公,方才周姐姐不慎滑了一下,幸无大碍,现已好了。”她说话间,指尖在周秀女臂上轻轻一抵。
周秀女会意,连忙站稳,虽脚步还有些虚浮,但已能站立,忙道:“是、是,多谢这位沈妹妹扶我,惊扰公公了。”
太监狐疑地打量她们几眼,见确实无事,哼了一声:“都安分些!”便转身走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周秀女长舒一口气,对着沈清辞,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沈妹妹援手,不然我……”
“举手之劳,周姐姐不必挂心。”沈清辞淡淡一笑,退回了原位,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经此一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些探究和讶异。那位林秀女撇撇嘴,没再找茬,拉着赵秀女走开了。赵秀女回头看了沈清辞一眼,眼中带着善意的微笑。
沈清辞垂眸而立,心中却如明镜。这林秀女性格骄纵,家世显赫,日后在宫中恐是个麻烦。赵秀女性情温和,或可结交。周秀女欠她一个人情……
这宫廷的第一课,便是人情冷暖,瞬息万变。
突然,一阵环佩轻响,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位穿着藏青色宫装、气质沉稳严肃的老嬷嬷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走入庭院。她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全场,所到之处,所有秀女皆不由自主地屏息低头。
“各位小主,”老嬷嬷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奴婢姓柳,奉内务府之命,负责教导各位宫规礼仪。从即刻起,三日之内,各位需熟记宫中规矩、礼仪、禁忌。三日后,太后与陛下将亲临甄选。”
她顿了顿,目光更冷冽几分:“宫廷重地,非比寻常。一言一行,皆有法度。望各位小主谨言慎行,用心学习。若有行差踏错,或考核不过者……”
柳嬷嬷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让所有秀女都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沈清辞抬起头,恰好对上柳嬷嬷扫视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
她心中蓦地一紧。
就在此时,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走到柳嬷嬷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柳嬷嬷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随即扬声道:“方才接到旨意,陛下政务繁忙,三日后甄选之地,改在上林苑绛雪轩。”
秀女中起了一阵极轻微的骚动。上林苑是皇家园林,并非正式宫阙,将选秀地点设在那里,颇不寻常。
柳嬷嬷仿佛没有察觉众人的讶异,继续道:“届时除了考察礼仪才学,或许还会考校些别的。各位小主,好自为之。”
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经过沈清辞身边时,柳嬷嬷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沈清辞腰间那枚半旧的、毫不起眼的羊脂玉佩上。
只是一瞬,她便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离去。
沈清辞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停滞,以及老嬷嬷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
惊疑?探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手下意识地抚上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玉佩。
这柳嬷嬷……
她认得这枚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