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鸟鸣声,如同索命的咒语,再次清晰地穿透寂静的夜,敲打在沈清辞的耳膜上。
咕咕—咕—咕咕——
规律,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去,还是不去?
柳嬷嬷生死未卜,骆云峰浴血引敌,李太医传递假讯,皇帝批注的惊天内幕,床下那只绣着海东青利爪的官靴……无数线索和危机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几乎令她窒息。
这声鸟鸣,是救赎的橄榄枝,还是通往地狱的最终陷阱?
沈清辞的目光扫过桌上那本摊开的《楚氏医案》,掠过那行令人心惊肉跳的批注,最终落在紧闭的窗棂上。
她没有选择。
如果这是陷阱,躲是躲不掉的。对方能精准地将官靴丢到她窗下,就能用更直接的方式要她的命。 如果这是柳嬷嬷绝境中发出的求救……她更不能置之不理。
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和几乎要炸裂的头痛,沈清辞再次换上深色衣物。她没有从窗口走,而是悄无声息地来到殿门后,侧耳倾听。
门外值守的太监似乎因夜深而有些懈怠,细微的鼾声隐约传来。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门缝,身形如同狸猫般滑出,迅速隐入廊柱的阴影之中。她没有直接前往往常碰头的后墙,而是绕了一个大圈,从永寿宫侧面的小花园迂回接近。
越是危险,越要谨慎。
夜色浓重,寒风呼啸,吹得枯枝乱舞,发出鬼哭般的声响,正好掩盖了她极轻微的脚步声。
她躲在一簇茂密的枯灌木后,远远望向那处熟悉的墙角。
阴影里,果然站着一个人影。身形轮廓依稀是柳嬷嬷,但站姿似乎有些僵硬,微微佝偻着,仿佛受了伤或是极度疲惫。
是真的柳嬷嬷?还是另一个诱饵?
沈清辞屏住呼吸,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屈指一弹,石子划过一道弧线,落在离那人影几步远的地方,发出轻微的“嗒”声。
那人影猛地一惊,警惕地转向声音来源,动作间似乎牵动了伤处,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她快速扫视四周,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和急切,低声唤道:“……是……是你吗?”
声音沙哑疲惫,却确实是柳嬷嬷本人!
沈清辞心中稍定,但仍不敢完全放松。她又等待了片刻,确认四周再无其他动静,这才从阴影中缓缓走出。
“嬷嬷?”她压低声音,保持着距离。
柳嬷嬷看到她,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死里逃生的激动,她踉跄着上前一步,却又因伤势而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靠住了墙壁。借着微弱月光,沈清辞看清她脸色苍白如纸,唇边甚至带着未擦净的血迹,衣袖有多处撕裂,显然经历过一番恶斗。
“您受伤了!”沈清辞急忙上前扶住她。
“死不了……”柳嬷嬷抓住她的手臂,手指冰冷如铁,力道却大得惊人,她急促地喘息着,语速极快,“听着!时间不多!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
“是谁?昨晚那些人是……”
“是‘清理者’!”柳嬷嬷眼中闪过深深的恐惧,“专门处理脏事的!李太医恐怕已经落在他们手里了!我那个替身……怕是凶多吉少……”
清理者!影卫中的刽子手!
“他们为什么……”
“因为你查得太深了!因为你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柳嬷嬷猛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那只靴子!你看到了,对不对?!”
沈清辞心中一凛,点了点头。
“海东青的爪子……黑水靺鞨……”柳嬷嬷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颤抖,“那不仅仅是关外部族的图腾……它更是……更是宫内某位贵人早年与关外势力勾结的……信物!”
宫内贵人?!与关外势力勾结?!
沈清辞的呼吸骤然停止!她想起了骆云峰的话——父亲之死可能牵扯宫中贵人早年旧事!
“是谁?!”她急切地追问。
柳嬷嬷却猛地摇头,眼神惊恐:“名字是禁忌!说出来就是死!你只需知道,那位贵人身份极其尊贵,其势力盘根错节,甚至……甚至可能渗透到了影卫内部!那‘冥苔’……陛下批注得没错,影窟深处或许真的有!这就是为什么陛下如此忌惮,甚至可能……默许了某些事情的发生!”
皇帝默许?沈清辞想起皇帝那冰冷厌倦的眼神,心中寒意更甚。难道皇帝早就知道太后被毒的真相,甚至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却因为某种原因(或许是顾忌对方势力,或许是牵扯更深的秘密)而无法动手,只能顺势利用她这颗棋子去搅动局面?
“那太后娘娘……”
“太后是绊脚石!是旧时代的象征!”柳嬷嬷语气急促,“那位贵人要的,不仅仅是权力,更是……彻底的清洗和改变!太后的存在,挡了路!”
疯狂的野心!沈清辞只觉得毛骨悚然。
“嬷嬷,您为何知道这些?您到底是谁?”沈清辞终于问出了这个深藏已久的疑问。
柳嬷嬷沉默了片刻,沧桑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追忆,更有一种深刻的忠诚。她缓缓扯开自己衣襟一角,露出锁骨下方一道陈年旧疤,那疤痕形状奇特,像是一枚被利箭穿透的残月。
“我这条命,是已故的纯懿皇后救下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尽的怀念与哀伤,“我曾是皇后娘娘的暗卫。娘娘薨逝前,曾隐约察觉到了那位贵人的一些隐秘和不臣之心,命我暗中留意……可惜,娘娘去得太突然……后来楚家出事,侯爷蒙冤……我怀疑其中也有那位贵人的手笔,却苦无证据,只能假死脱身,换了个身份潜入宫中,一是为了查明娘娘薨逝的真相,二也是为了……护住娘娘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纯懿皇后!陛下的生母!她唯一的血脉……就是陛下!
沈清辞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一切!柳嬷嬷是已故纯懿皇后的心腹!她潜伏宫中,是为了保护皇帝,并追查旧主死亡的真相!所以她才会一次次帮助自己,因为自己也在追查楚家冤案,可能与她的目标一致!
“所以您帮我,是因为……”
“因为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盟友。”柳嬷嬷坦诚道,眼神锐利,“更因为,我看得出,你和你父亲一样,骨子里有种不肯屈服的韧性!陛下将你提至这个位置,或许并非全然利用,他也可能在寻找……一把能撕开黑暗的刀!”
皇帝……也在寻找破局的刀?
沈清辞心中乱成一团。信息量太大,几乎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等!”柳嬷嬷紧紧抓住她的手,眼神灼灼,“陛下既然默许了事情闹大,甚至借你之手掀翻了棋盘,就意味着他可能准备收网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咬死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尽职尽责却倒霉撞上了阴谋!陛下需要你这个‘无辜’的棋子来最终定罪!”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有人朝着这个方向来了!速度极快!
“他们来了!”柳嬷嬷脸色剧变,猛地将沈清辞往后一推,“快走!从另一边绕回去!记住我的话!活下去!咬死什么都不知道!”
“嬷嬷您呢?!”
“别管我!我自有办法脱身!快走!”柳嬷嬷语气决绝,甚至带着一丝赴死的凛然。
沈清辞眼眶一热,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她一咬牙,转身便向另一侧的黑暗甬道冲去!
身后传来了短促的呵斥声和兵刃碰撞声!显然柳嬷嬷为了给她争取时间,主动迎上了追兵!
沈清辞心如刀割,却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奔跑,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沿着曲折的宫道狂奔,冷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就在她即将看到永寿宫轮廓时,前方忽然亮起一片明晃晃的火把!
一队精锐的禁军侍卫拦住了去路,盔甲鲜明,刀剑出鞘,为首之人竟是皇帝身边的另一名心腹大太监——高庸!
“沈贵人,”高庸面无表情,声音尖细冰冷,“陛下有旨,宣您即刻前往乾清宫见驾!”
沈清辞猛地停住脚步,心脏瞬间沉入谷底。
这么快?!皇帝要亲自审她了?
是最终审判的时刻到了吗?
她看着高庸那毫无波澜的脸,和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侍卫,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逃。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早已疲惫不堪的脊背,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声音嘶哑却努力维持着镇定:“臣妾……领旨。”
乾清宫。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更显得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萧景琰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负手站在大殿中央。他换了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面色冷峻,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怒意,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地上跪着一片人——太医院院判、几位御医、内务府总管、甚至还有几个负责药材采买、煎药送药的低等太监宫女,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沈清辞被带进来,跪在这群人的最前方。
“人都到齐了。”萧景琰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碴刮过每个人的心头,“太后娘娘汤药一案,搅得后宫不宁,朕心甚怒。三日之期已到,李德全,查得如何了?”
李德全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份奏报,声音平板无波:“回陛下,经彻查,太医院药材入库记录与太后药方核对无误;玉泉山水源洁净;永寿宫小厨房一应器具未见异常;所有经手人三日言行亦无显着可疑之处。”
一番话,将所有人的嫌疑似乎都洗清了。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那些跪着的人脸上刚露出一丝死里逃生的希冀,却被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打入冰窟。
“也就是说,查了三天,你们告诉朕,太后娘娘是自个儿得了失心疯,胡乱发病了?”萧景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大殿之中!
“臣等该死!” “奴才该死!” 跪倒一片,磕头之声不绝于耳。
“该死?朕看你们是活得太舒坦了!”萧景琰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利剑,首先刺向太医院院判,“张院判,你执掌太医院十余年,竟能让不明之物混入太后药中而毫无察觉!无能至此,要你何用?!革去顶戴花翎,打入天牢,候审!”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张院判瘫软在地,涕泪横流,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内务府采办!药材查验形同虚设!玩忽职守,罪不容恕!杖责一百,革职查办!” “煎药宫女太监,疏忽懈怠,各杖责八十,罚入辛者库!”
一连串的严惩如同风暴般席卷而下,哭喊求饶声响成一片,整个乾清宫如同修罗场。
沈清辞跪在地上,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哀嚎和棍棒加身的闷响,浑身冰冷。皇帝这是在……清场?将所有可能涉及、甚至只是失职的人全部严惩,却绝口不提真正的幕后黑手?
最后,萧景琰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沈清辞身上。
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
“沈贵人,”他缓缓开口,“你协理汤药,监管不力,致使太后凤体受损,虽非主犯,然过错难辞。朕念你初犯,且此前确有微功,免你杖责。”
沈清辞心中一紧,知道真正的审判来了。
“即日起,褫夺贵人封号,降为答应,迁回……”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声音冷漠无情,“北苑聆秋阁。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半步!”
贬为答应!打回冷宫!
这个处罚,看似比之前禁足永寿宫更重,却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实质性的罪责认定,仿佛她只是这场风波中一个无关紧要、因倒霉而被牵连的小角色。
果然如柳嬷嬷所料!皇帝需要她这个“无辜”的棋子活下去!
“臣妾……领旨谢恩。”沈清辞深深叩首,声音平静无波。
萧景琰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一丝极快的情绪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都滚出去!”他厌烦地挥挥手。
众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出了这座令人恐惧的大殿。
沈清辞跟在最后,脚步虚浮地走出乾清宫。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皇帝这场雷霆之怒,看似发泄了怒火,严惩了“罪犯”,却完美地避开了所有核心真相,将一场可能牵扯出惊天阴谋的中毒案,定性为一场因疏忽懈怠导致的意外。
他维护了宫廷表面上的稳定,却也庇护了那个真正的、身份尊贵的幕后黑手。
为什么?他到底在顾忌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
回到那片荒凉破败、仿佛被世界遗忘的北苑聆秋阁,看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沈清辞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比初入宫时更加不堪。
云苓哭着迎上来,为她打扫布满灰尘的房间。
沈清辞却挥挥手,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棵枯槁的老槐树。
失败了吗?不。
她摸了摸袖中那枚坚硬冰冷的影卫金环,又想起床板下那本沉重的医案。
她失去了位份,失去了自由,却看清了更多的真相,也……更接近了那个隐藏在最深处的敌人。
皇帝将她打回冷宫,或许并非最终的结局,而是另一盘棋的开始。
她这条命,既然暂时保住了,那么,游戏就还没有结束。
只是,下一次,她不会再被动等待。
夜色中,她缓缓攥紧了拳,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坚定的光芒。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棂上某道极其隐蔽的缝隙——那里,不知何时,被人悄无声息地塞入了一个小小的、卷得极细的纸卷。
不是柳嬷嬷的风格。
会是谁?
沈清辞的心,猛地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