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油灯光芒跳跃不定,将转身那人面容上的阴影拉扯得光怪陆离。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薄而紧抿,即便穿着最普通的粗布灰袍,也难掩那份浸入骨髓的矜贵与威严。
竟是皇帝陛下!
沈清辞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屈膝行礼,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皇帝怎么会在这里?在这荒郊野岭、破败不堪的茅草屋里?他不是应该在深宫之中,守在突发恶疾的太后床边吗?骆云峰让她来此等候,等的……竟然是皇帝?!
无数疑问和巨大的震惊让她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只能怔怔地看着那张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愈发莫测高深的脸。
皇帝的目光在她狼狈不堪的粗布衣袍和惊惶失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深沉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仿佛是灯花的错觉。他的视线随即越过她,投向屋外激烈的打斗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关门。”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沈清辞熟悉的低沉威仪,却似乎比在宫中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沈清辞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转身将那扇破旧的木门死死关上,插上门闩。门板隔绝了大部分兵刃交击之声,却挡不住那令人心悸的厮杀嘶吼,以及石磊压抑的痛哼。
“陛下……石校尉他……”沈清辞心急如焚,下意识地看向皇帝。他既然在此,必有护卫,为何不救石磊?
皇帝却并未理会她的焦急,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你方才,在外面喊了什么?”
沈清辞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情急之下喊出的那个生涩词语:“臣妾……臣妾只是情急之下,从母亲医案中看到的古怪词汇胡乱喊出……似乎……似乎与那些黑衣人有关?”她不确定地答道,心中依旧震撼于那个词带来的效果。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未解释,只是淡淡道:“倒是误打误撞,救了你一命。”他顿了顿,语气莫测,“‘兀脱-拉罕’……在某个关外部落的古语里,意为‘背叛祖灵的诅咒之人’,是‘鬼师’一脉最大的禁忌。”
沈清辞倒吸一口凉气!她竟然喊出了这样的禁忌之语!难怪那些黑衣人反应如此剧烈!
“陛下,您怎么会……”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的滔天巨惑。
皇帝却抬手打断了她,目光再次转向门口,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打斗声似乎渐渐稀疏下去,最终归于沉寂,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某种令人不安的、湿漉漉的拖拽声。
沈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石磊怎么样了?
敲门声轻轻响起,三长两短,正是骆云峰曾用过的暗号。
皇帝微微颔首。沈清辞立刻上前打开门。
门外,石磊浑身浴血,倚着门框剧烈喘息,大腿上的箭伤还在汩汩冒血,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手中钢刀已然卷刃,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而他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名黑衣人的尸体,皆是一刀毙命。
“陛下,”石磊艰难地抱拳,声音因脱力和痛楚而嘶哑,“贼寇七人,已尽数伏诛。未能留活口,请陛下治罪。”他说完,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无妨。清理干净,处理伤口。”皇帝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处理了几只苍蝇。
另两名不知从何处悄然出现的、同样作百姓打扮却气息精悍的男子,沉默地对皇帝行了一礼,迅速开始拖走尸体,洒扫痕迹,并搀扶石磊去旁边处理伤势。动作干脆利落,显然是皇帝的贴身暗卫。
茅屋的门再次关上。
屋内只剩下沈清辞与皇帝两人,气氛一时间变得无比诡异和静谧。油灯噼啪作响,映照着皇帝晦暗不明的侧脸。
沈清辞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巨大的信息量和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让她心神激荡,难以平复。今夜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皇帝缓缓走到那张唯一的破旧木桌旁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过来。”他忽然开口。
沈清辞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慢慢走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首恭立。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清辞缓缓抬头,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金殿之上的威严肃穆,也没有了偶尔流露的复杂温情,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审视和算计。
“告诉朕,”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你都知道些什么?关于太后的病,关于冥苔,关于济世堂,关于……孙家。”
沈清辞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至少知道大部分!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借她的手去查?还是……别的?
在皇帝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隐瞒和狡辩都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招致毁灭。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从发现太后药中异常、到影窟惊魂、陈掌柜密信、柳嬷嬷线索、乃至对孙嬷嬷的怀疑,尽可能清晰简洁地叙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楚氏医案》的具体细节和骆云峰私下相助的部分。
皇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直到沈清辞提到陈掌柜密信中“小心太医院……孙……当年皇后之药……乃其父……经手……疑与‘鬼师’……有旧……”时,他的手指猛地停顿了一下。
屋内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沈清辞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杀意从皇帝身上弥漫开来,虽然极其短暂,却让她毛骨悚然。
“陈友良的密信,在何处?”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
“臣妾……臣妾将内容记下后,已将其销毁。”沈清辞低声道,她不敢说藏在聆秋阁,那可能早已被搜走。
皇帝盯着她,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她身上,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良久,那股压力才稍稍减轻。
“鬼师……兀脱-拉罕……”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彻骨的笑意,“朕这位乳母……藏得可真深啊……”
乳母?孙嬷嬷?!皇帝果然早就怀疑她了!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
“陛下,太后娘娘她……”沈清辞忍不住追问,太后若真是孙嬷嬷所害,那皇帝……
“太后暂时死不了。”皇帝打断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中的毒虽凶险,但下毒之人似乎并不想要她的命,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控制。朕已让可信之人暗中调整用药,吊着她的性命。”
警告?控制?对太后?谁有这么大的胆量和能力?孙嬷嬷吗?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那您……”沈清辞看着皇帝,他明知太后可能被孙嬷嬷所害,却依旧将其留在身边信任重用?他今夜出现在此,又是为何?仅仅是为了问她这些话?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孤寂和沉重。
“朕登基之初,根基未稳,内外交困。孙氏侍奉太后多年,深得信任,且其家族在太医院乃至朝野盘根错节,动之不易。”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些事,朕需要证据。有些人,朕需要他们自己跳出来。”
沈清辞瞬间明白了许多。皇帝并非被蒙在鼓里,他或许一直是那个在深渊之上走钢丝的人!他容忍孙嬷嬷,甚至可能刻意纵容,就是为了引出她背后更庞大的势力和更惊人的秘密!而太后的病,这次栽赃,或许都在他的预料或算计之中?至少是顺势而为!
那她呢?她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一枚引出毒蛇的诱饵?一把用来搅浑水的刀?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帝心似海,深不可测。她以为自己是在绝境中挣扎求生,却可能始终未曾跳出他人布下的棋局。
“骆云峰……”皇帝忽然再次开口,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他给你的铜片,在何处?”
沈清辞心中一凛,他连铜片都知道!她不敢迟疑,连忙从贴身处取出那枚冰凉的单片,双手奉上:“在此。”
皇帝接过铜片,就着灯光仔细查看上面那些精细的图案和模糊的古字,手指在那丹炉和扭曲藤蔓(冥苔?)的图案上缓缓摩挲,眼神变得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冰冷。
“果然……是‘丹炉司’的密钥……”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果然如此的森寒。
丹炉司?先帝时期为炼丹而特设的隐秘机构,随着先帝驾崩早已被取缔销毁!
“陛下,这铜片……”
皇帝猛地攥紧铜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抬眼看向沈清辞,目光复杂难辨:“你想知道真相?想知道你母亲当年究竟为何被急召入宫又匆匆离去?想知道纯懿皇后真正的死因?”
沈清辞的心脏狂跳起来,屏住呼吸。
皇帝却并未等她回答,嘴角那丝冰冷的笑意再次浮现:“好,朕带你去个地方。亲眼看看,那座用无数人命和冤魂垒砌起来的……炼丹炉!”
他话音未落,屋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茅屋而来!听声音,竟有数十骑之多!
暗卫瞬间警觉,无声地护持在茅屋四周。
石磊也挣扎着抓起兵刃,警惕地望向声音来处。
皇帝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厉色。
这个时辰,荒郊野岭,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人马?
是敌是友?
马蹄声在茅屋外不远处戛然而止。
一个尖细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声音,穿透夜风,清晰地传了进来:
“陛下,夜露深重,凤体为念。太后娘娘苏醒,亟欲见您一面。老奴……奉懿旨,恭迎陛下回宫!”
这个声音……
沈清辞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雪。
是孙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