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大营的夜晚,被突如其来的北境军情彻底打乱了节奏。火把猎猎,甲胄铿锵,传令兵的马蹄声和军官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御帐之内,灯火通明。皇帝与匆匆赶来的内阁重臣、兵部尚书等人围着北境地图,激烈地商讨着对策。骆云峰则忙于调兵遣将,加强营盘警戒和京城防务,一时间,谁也顾不上方才那场暗藏机锋的审问。
沈清辞被暂时安置在御帐旁一座较小的帐篷里,有女官和骆云峰安排的亲兵看守保护,实则是另一种形式的软禁。她坐立难安,祖父离去时那复杂冰冷的一眼,如同冰锥般刺在她心头,寒意久久不散。
她不相信祖父会参与谋逆,那半块印鉴定然是误会或栽赃!可陛下显然已起疑心,北境军情又来得分外蹊跷……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浓重的不安。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名小太监低着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走了进来,细声细气道:“沈姑娘,这是沈太医方才亲自煎好、吩咐送来的安神汤,说是姑娘受了惊吓,饮下能宁神定魄,有益睡眠。”
祖父送来的药?
沈清辞心中一紧,看向那碗浓黑的药汁。若是平时,她绝不会怀疑祖父开的方子。但此刻,陛下刚因疑心软禁了祖父,祖父转头就让人送药来……这未免太过刻意,甚至……愚蠢?这不像祖父平日谨小慎微的作风。
她接过药碗,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稍微定了定神。她故作自然地凑近碗边,假意吹气,实则仔细嗅辨着药气。
汤药散发着安神汤常见的酸枣仁、合欢皮等药材的苦涩气味,似乎并无异常。但……在那苦涩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甜腥气!这气味极其微弱,若非她自幼接触药材,嗅觉远比常人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这不是安神汤该有的味道!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祖父……他到底想做什么?这药里加了什么?
那送药的小太监还垂手站在一旁等候,看似恭顺,眼角的余光却似乎在不经意地瞟着她手中的药碗。
沈清辞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祖父此举,是试探?是灭口?还是另有深意?这药,绝不能喝。但若不喝,立刻就会引起怀疑,打草惊蛇。
电光火石间,她心念急转,有了主意。
她端起药碗,作势要喝,手腕却“不小心”猛地一抖!
“哎呀!”
一整碗滚烫的药汁大半泼洒在地上,溅起一片深色水渍,只剩下碗底一点残渣。
“奴婢该死!奴婢手滑了!”沈清辞立刻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连忙放下药碗请罪。
那小太监似乎也愣了一下,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恢复恭顺,忙道:“姑娘没事就好,没烫着吧?奴婢这就再去煎一碗来。”
“不必麻烦了。”沈清辞按住狂跳的心口,脸上挤出疲惫的神色,“我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心里也慌得厉害,喝了只怕也要吐出来。辜负了祖父一番心意,替我谢过祖父,明日我再喝吧。”
小太监迟疑了一下,见沈清辞态度坚决,且帐外女官也闻声看了进来,便不再坚持,低头道:“是,那姑娘好生休息。”说完,便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和空碗,躬身退了出去。
帐帘落下,沈清辞脱力般坐回榻上,手心冰凉。方才那一刻,她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杀意。
祖父……真的要杀她?
为什么?就因为陛下可能问起了旧事?就因为那半块印鉴?还是……她知道了什么自己都还未意识到的重要事情?
地底的一幕幕在她脑中飞速闪过:太后的疯狂、影主的诡异、母亲的医案、首饰盒、那本笔记、静妃的传说、还有祖父此刻这碗可疑的汤药……所有的线索杂乱无章,却仿佛都隐隐指向某个令人恐惧的真相。
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弄清楚那药里到底有什么!
打翻的药汁大部分渗入了泥土,但碗底还有残留,地上或许也还能刮取到一些药渣。她立刻起身,小心翼翼地用一张干净的绢帕,将碗底那点残渣和地上尚未完全干涸的药渍尽可能多地收集起来,包好藏入袖中。
做完这一切,她的心依旧怦怦直跳。接下来该怎么办?去找陛下?可陛下正在商议军国大事,她无凭无据,仅凭一点可疑的气味和猜测,如何取信?而且万一打草惊蛇,恐令祖父陷入更危险的境地——无论他是否无辜。
或者……去找祖父当面对质?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决了。太危险了。如果药真的有问题,那此刻的祖父,已非她记忆中那位慈祥的老人。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低低的交谈声。是骆云峰安排巡逻的士兵换岗。
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去找军中医官!大营中必有随军医官,他们或许能辨认出这药渣的异常!骆云峰治军极严,他的军中医官应该是可靠之人!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走到帐门边,对守在外面的女官道:“这位姐姐,我方才受了惊吓,此刻心慌气短,甚是难受,想请随军的医官来看看,可否通传一声?”
那女官得了骆云峰的命令要照顾好她,闻言不疑有他,点头道:“姑娘稍候,我这就去请王医官。”
不多时,一位四十余岁、面相敦厚、背着药箱的军医跟着女官走了进来。
“姑娘哪里不适?”王医官行礼后问道。
沈清辞示意女官先到帐外等候,说有女子私密症状要咨询医官。女官不疑有他,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两人,沈清辞立刻压低声音,快速道:“王医官,实不相瞒,我并非身体不适,而是方才有人送了一碗汤药,气味有异,我怀疑其中被下了不干净的东西。可否请您帮忙查验一下这些药渣?”她说着,将袖中包着药渣的绢帕取出。
王医官闻言,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他接过绢帕,打开仔细查看,又凑近深深嗅了嗅,眉头渐渐锁紧。
“这……”他沉吟片刻,脸色微变,从药箱中取出几样小巧的工具和试纸,蘸取了一点残液进行简单的测试。只见那试纸接触药液后,竟慢慢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诡异蓝紫色纹路!
“果然有问题!”王医官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压得极低,“姑娘,此药表面是安神汤的方子,但里面被掺入了极微量的‘幻心散’!”
“幻心散?”沈清辞心头一凛,她从未听过此药。
“这是一种极其阴毒的迷幻药剂,源自南疆巫蛊之术,”王医官神色凝重地解释,“服用后不会立刻致命,但会逐渐侵蚀神智,令人精神恍惚,产生幻觉,记忆错乱,多问几句便会胡言乱语,状若癫狂……最后……甚至会心脉衰竭而亡,且难以查出痕迹!因其药性发作缓慢隐蔽,常被用于……灭口或逼供!”
灭口!逼供!
沈清辞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
祖父……竟然真的对她用了如此阴毒的手段!他要让她变成疯子,或者让她在陛下问话时“胡言乱语”,彻底失去可信度!甚至可能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
为什么?!就为了掩盖那些旧事吗?!那旧事究竟有多可怕,值得他对自己的亲孙女下此毒手?!
愤怒、悲伤、恐惧、背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失态惊呼出声。
“姑娘……此事……”王医官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他显然也猜到下药之人身份不凡,牵扯极大。
“多谢王医官。”沈清辞强行稳住心神,将剩余的证物小心收好,“此事关乎重大,还请王医官暂时为我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包括骆将军。”
王医官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姑娘放心,卑职明白。只是……您千万要小心。”
送走王医官,沈清辞独自坐在帐中,只觉得浑身发冷。证据确凿,由不得她再心存侥幸。祖父沈元宗,不仅可能参与了太后的阴谋,甚至可能牵扯得更深!他现在还想对自己灭口!
必须立刻告诉陛下!
她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就要冲出帐篷去找皇帝。
然而,刚走到帐门边,她却又猛地停住了脚步。
不行!
现在就去告发祖父吗?仅凭这些药渣和王医官的一面之词,固然能让陛下更加怀疑祖父,但能定死罪吗?祖父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反咬一口说是他人栽赃,甚至说是她沈清辞自己搞鬼!陛下正在处理紧急军务,会立刻为了此事与一位太医令、一位可能手握重要秘密的老臣彻底撕破脸吗?
更重要的是,那“影主”尚未落网,太后背后的阴谋网也远未肃清。贸然揭破祖父,是否会打草惊蛇,让更深处的敌人隐藏得更深?祖父在这张网中,又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核心,还是……一枚也被利用或胁迫的棋子?
地底祭坛上,影主毫不犹豫杀死太后的冷酷画面再次浮现。如果祖父也只是一枚棋子,那他的灭口举动,是否也源于更深处的威胁?
种种念头在脑中激烈交锋。
最终,沈清辞缓缓收回了要掀开帐帘的手。
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知道祖父真正的立场和秘密,需要弄清楚那“影主”和静妃往事的所有关联!
她不能立刻去告发祖父。
但她可以……将计就计!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她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甚至刻意揉红了眼睛,显得疲惫而脆弱。然后,她走出帐篷,对守在外面的女官轻声道:“姐姐,我方才想了想,还是心中难安,想再去向祖父讨个更温和的方子……不知祖父现在何处休息?我想亲自去一趟。”
女官有些为难:“姑娘,陛下吩咐了,沈太医令需在帐中休息,不得随意……”
“我只是去说几句话,讨个方子就走,不会打扰祖父休息的。”沈清辞露出恳求的神色,“就在帐外说也行。实在是心慌得厉害……”
女官见她楚楚可怜,想起骆将军命令要好生照顾,犹豫片刻,终究点了点头:“好吧,奴婢带姑娘过去。但只能在帐外说话。”
“多谢姐姐。”
沈清辞跟在女官身后,走向营地边缘一处被两名甲士看守着的帐篷。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包药渣,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要去见祖父。
不是去对质,而是去……演戏。
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去试探,去观察,去抓住那可能存在的、一丝揭开所有迷雾的机会!
夜色浓重,军营的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照出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