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航之门”太空港的欢迎仪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席卷全球的媒体风暴。炫目的灯光,震耳欲聋的欢呼,埃朗斯主席亲自授予的联邦最高荣誉勋章,以及周孜婷那篇简短、得体却信息量控制得极为谨慎的公开讲话……这一切都将探索者号及其 crew 的形象,塑造成了无可争议的人类英雄。
但聚光灯下的荣耀总是短暂。当欢迎仪式的喧嚣逐渐散去,探索者号被牵引至港区深处一个保密等级极高的专用泊位后,真正的“考验”才悄然开始。鲜花与掌声被冰冷的金属走廊和严格的门禁系统取代,英雄的光环下,是名为“标准流程”的严密审视。
一间宽敞但毫无冗余装饰的简报室内,气氛凝重。长条桌的一侧,坐着以周孜婷为首的探索者号核心团队。另一侧,则是由地球联邦最高统帅部、星际舰队司令部、科学伦理监察委员会以及外交部联合派出的“特别评估小组”。小组负责人是舰队司令部的一位资深三星中将,卡特尔将军,以作风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着称。他身旁坐着几位表情严肃的专家,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
简报室后方,还有几位观察员,包括埃朗斯主席的首席科学顾问,他们的存在,似乎是为了平衡评估小组可能过于保守的倾向。整个会议过程被多角度加密记录,不留任何死角。
“周孜婷指挥官,首先,我再次代表联邦,对探索者号取得的卓越成就表示正式祝贺。”卡特尔将军的开场白符合流程,但语气中听不出多少温度,“现在,我们进入任务汇报阶段。请根据预定提纲,陈述任务关键节点,尤其是与代号‘织暗者’及后续演变为‘星光使者’的未知文明接触的全过程。请注意,我们需要的是基于客观数据的、可验证的事实陈述。”
汇报开始了。周孜婷作为主陈述人,语气平稳,条理清晰。她按照时间线,从遭遇织暗者、军洛被标记、发现诺德尼斯遗迹、提出熵镜假说,到执行归途播种计划、抵达宇宙花园、经历混沌核心危机,直至最终与星光使者建立初步友好关系并安全返回。她的叙述重点突出了团队决策的逻辑、科学观察的依据以及危机应对的合理性,刻意淡化了那些难以用数据完全描述的意识连接和主观感知部分。
鸿宇、赵娜和宏宇则分别就科学理论突破、数据验证和飞船技术状态进行了补充,展示了海量的传感器日志、能量图谱和飞船修复前后的对比数据。他们的报告专业、严谨,充满了无可辩驳的数据支撑。
然而,当汇报进行到与星光使者的意识沟通、净化之种的“本能”行为,以及军洛那特殊的连接状态时,评估小组专家们的眉头渐渐皱紧。
“周指挥官,”一位科学伦理委员会的专家打断了陈述,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质疑,“你多次提到‘意识连接’、‘情绪感知’、‘本能意志’这类词汇。但根据我们收到的数据包,这些过程的客观记录,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军洛少校和林露博士的主观报告。我们如何确保这些‘感知’不是极端压力环境下产生的集体幻觉,或者……某种未知形式的精神影响所致?”
这个问题尖锐而直接,直指整个经历中最难以被传统科学范式接受的核心。
周孜婷早有准备,她看向林露和军洛,示意他们回答。
林露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委员会先生,我理解您的疑虑。的确,意识层面的体验难以量化。但我可以提供我在连接过程中的详细生理数据记录,包括脑波活动、神经递质水平变化等。这些数据表明,在所谓‘感知’发生时,我的大脑活动区域和模式,与已知的幻觉或催眠状态有显着差异。更重要的是,我们通过协同锚点网络尝试了‘情感过滤与调制系统’,这是一种将主观情绪信号化的技术尝试,虽然初级,但其反馈与军洛的感知、以及外部传感器记录的星光使者能量变化,存在高度相关性。这至少证明,这种互动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可能是一种基于能量-信息交换的沟通形式。”
军洛的回应则更加简洁,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份量:“我无法提供除了我自身感知之外的‘证据’。但我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生理和心理检测,以证明我的意识清醒且独立。我与花园系统的连接,是一种持续的状态,而非间歇性的幻觉。它赋予我感知的,是一种宏观的、趋势性的信息,如同你们通过望远镜观察星云,我则是通过另一种‘感官’去感知一个能量-意识集合体的状态。其真实性,最终需要通过我们基于这些感知所采取的行动结果来验证——例如,我们成功预测了混沌核心的攻击模式,并在此基础上制定了有效的防御策略,这本身就是一个可验证的结果。”
评估小组的专家们交换着眼神,记录着,但脸上的怀疑并未完全消除。主观体验,即使有生理数据佐证,在严格的科学审查面前,依然显得薄弱。
卡特尔将军将话题转向了更实际的方面:“关于飞船的修复和强化。宏宇首席工程师,你报告称这是目标文明的一种‘馈赠’,一种无法理解的技术手段。联邦科学院初步分析了你们传回的数据,确认了飞船性能的飞跃式提升。但关键在于,这种‘馈赠’是否隐藏着未知风险?比如后门程序、依赖性,或者某种……潜移默化的改造?”
宏宇认真地回答:“将军,我们进行了最彻底的扫描和检测,包括量子级的结构分析。结果显示,飞船的所有系统都保持了原有的架构和逻辑,只是材料的强度、能量的纯度、系统的效率被提升到了一个我们目前技术无法企及的高度。没有发现任何外来的控制代码或隐藏协议。至于改造……如果优化性能算是一种改造的话,那它是积极的。我们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基于高层次能量操控的‘修复与优化’,类似于……一种超越我们理解的‘超级医疗手段’,目的是让飞船恢复健康并变得更强,而非控制它。”
会议持续了数小时,问题一个接一个,细致而苛刻。从星光使者的社会结构(如果它们有的话)到宇宙花园的能量来源,从“墟渊”信号的解读到未来与外星文明接触的准则草案……探索者号团队尽可能依据数据和逻辑进行回答,但对于那些超越当前认知的领域,他们也只能坦诚地表示“未知”或“基于现有现象的推测”。
评估小组的专家们始终保持着专业性的审慎,但卡特尔将军偶尔流露出的眼神,明确显示出他对某些“超自然”描述的深深疑虑。倒是后排的埃朗斯主席顾问,不时提出一些更具开放性的问题,似乎试图引导讨论走向更广阔的层面。
汇报的最后,周孜婷做了总结陈词:“……将军,各位专家,探索者号的经历,无疑挑战了我们许多固有的认知边界。但我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疑问和挑战,更是前所未有的机遇。星光使者文明展现出的秩序、共生与超越物质层面的沟通方式,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文明发展的可能图景。宇宙花园的存在,揭示了宇宙中可能存在着维持生命与秩序的宏大系统。甚至那神秘的‘墟渊’信号,虽然充满未知,但也促使我们思考宇宙的更底层法则。”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评估小组的成员,语气坚定而诚恳:“我们理解最高统帅部需要审慎评估所有风险。但我们坚信,封闭与恐惧无法带领人类走向未来。我们建议,联邦应以此次接触为契机,成立专门的跨学科研究机构,深入研究我们带回的所有数据;同时,制定长远而开放的外交策略,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尝试与星光使者文明建立更稳定的沟通渠道,甚至……寻求有限度的合作与学习。人类文明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是选择拥抱一个更广阔、更复杂的宇宙,还是退回到熟悉的藩篱之内,这个抉择,需要智慧和勇气。”
汇报结束了。评估小组没有立即给出结论,只是表示需要时间进行内部讨论和数据复核。会议在一种表面礼貌但实质紧张的气氛中散去。
离开简报室,探索者号的团队成员们聚集在临时分配给他们的休息区内,气氛有些压抑。
“那帮老古板,根本不愿意相信超出他们教科书的东西!”赵航忍不住抱怨道,“好像咱们编了个星际童话似的!”
“不能怪他们,赵航。”鸿宇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我们的经历确实太……匪夷所思了。科学精神本身就要求质疑和验证。只是……我担心过度的保守,会让我们错失良机。”
林露显得有些疲惫,刚才的质询对她来说消耗很大:“最重要的是,他们似乎不太关心星光使者代表的‘秩序’与‘共生’理念的价值,更关注潜在威胁和控制。”
军洛沉默着,他的感知比其他人更敏锐。他能感觉到,在刚才的会议室里,除了质疑和审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和“贪婪”。恐惧于未知的强大,贪婪于可能从外星文明获得的技术飞跃。
周孜婷看着她的队员们,平静地说:“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如实汇报,提供数据,提出建议。剩下的,是高层决策者们的考量。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尤其是面对如此颠覆性的信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耐心。”
几天后,初步的评估结论下来了,以埃朗斯主席的名义签署。
结论措辞谨慎,但总体上肯定了探索者号任务的巨大价值和对人类认知的开拓性意义。官方层面,探索者号团队被确认为英雄,他们的经历被归档为最高机密(尤其是关于“墟渊”和意识连接的细节)。
在具体行动上,联邦批准成立“星际接触与异常现象研究总局”(IScAR),由鸿宇和赵娜担任首席科学顾问,全面负责研究探索者号带回的数据。同时,授权IScAR制定与“星光使者”文明进行进一步接触的长期计划,但任何实质性接触行动都必须经过最高统帅部特别批准。
对于探索者号飞船本身,允许其保留,并作为IScAR的专用研究平台,由原班人马负责运维和研究性飞行,但活动范围受到一定限制,且需定期接受全面检查。
这个结果,算是在保守与开放之间取得了一个折衷。探索者号团队获得了继续研究外星文明的平台和一定的自主权,但也被置于严密的监管之下。
“这算是个……不错的开始吧。”宏宇看着指令文件,说道。
“至少,我们没有被打成骗子或者危险分子。”林露笑了笑,有些释然。
周孜婷站在休息区的观景窗前,望着外面繁忙的太空港和远处的地球。她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如何利用IScAR这个平台,推动人类文明向前迈进?如何应对未来可能来自星空深处(无论是花园还是墟渊)的变数?如何平衡探索的欲望与安全的需求?
未来的道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探索者号已经为人类点亮了第一盏灯。报告已经提交,而未来,正等待他们去书写。这艘承载着伤痕、荣耀与秘密的飞船,和它的船员们,即将再次启航,驶向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充满希望的新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