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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浓得化不开,沉得坠人魂魄。

这里是判官司正堂,没有窗,只有几盏惨绿的幽冥鬼火在四壁青铜兽首灯盏里幽幽燃烧,勉强撕开一片压抑的黑暗。空气凝滞如铅,弥漫着一种陈旧纸张、冷铁和若有若无血腥气混合的腐朽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阴司特有的沉重寒意。巨大的玄铁公案上,堆积着如山般的卷宗,每一卷都仿佛承载着千万亡魂的哀嚎与罪孽。背后墙壁上,一幅巨大的《十殿轮转受刑图》色彩剥落,画中狰狞的鬼差和扭曲的受刑者,在摇曳的鬼火映照下,似乎随时会活过来,发出无声的惨叫。

副判官催珏端坐案后。

他那身象征阴司权柄的玄黑判官袍服,在绿惨惨的鬼火下,非但没有丝毫威严光明之感,反而像一团不断蠕动、吸纳所有光线的浓稠墨汁。袍服上暗绣的冥府百鬼纹路,此刻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细微的呼吸在衣料褶皱间时隐时现,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邪异。他的脸藏在公案堆积卷宗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五官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两点幽深如古井寒潭的微光,穿透黑暗,不带丝毫温度地落在大堂中央肃立的牛头马面身上。

牛头马面兄弟俩,此刻站在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判官司正堂中央,如同两尊巨大而粗糙的石像。

牛头一身虬结的筋肉在玄色差服下绷得死紧,粗壮的脖颈上青筋隐隐跳动。他那只蒲扇般的巨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悬挂在腰间、缠绕着陈旧暗红血锈的沉重拘魂铁链,铁链随着他手指的刮蹭,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沙沙”声。他硕大的牛眼瞪得滚圆,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阴影中的催珏,里面燃烧着一种混杂了幸灾乐祸、强烈好奇和猎人终于等到猎物落网的兴奋火焰。他巨大的鼻孔翕张着,每一次沉重的吸气,都让堂内那本就稀薄凝滞的空气更加沉重一分。

旁边的马面,身形较牛头略显瘦长,但那份沉凝的压迫感丝毫不减。他微微低着头,那张长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只是那双狭长、深邃的马眼,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目光并未聚焦在催珏身上,而是落在了公案前方不远处——那面镶嵌在巨大青铜鬼爪底座上的孽镜台。镜面幽暗浑浊,仿佛凝结着万古不化的寒冰,此刻正模糊地映照出崔珏端坐的轮廓,以及他们兄弟俩庞大而沉默的身影。马面的目光在镜中催珏那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融于黑暗的倒影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开,看向镜面深处那一片混沌的黑暗,那里似乎潜藏着无数无声嘶吼的魂影。

“咳!”

一声刻意的、带着点迫不及待意味的干咳,骤然撕裂了死寂。牛头挺了挺他那肌肉虬结、几乎要撑破差服的胸膛,粗嘎的嗓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在这空旷阴森的大堂里激起沉闷的回响:“副判官大人!那柳三娘,临死前可喊得惊天动地,整个枉死城怕是都听见了!她说……”牛头刻意顿了顿,硕大的牛眼死死攫住阴影中的催珏,嘴角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等着看戏的弧度,“说您催珏大人,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她替您干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您倒好,反手就想灭她的口!”

每一个字,牛头都咬得格外清晰、响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里。他巨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仿佛要将阴影中的崔珏彻底逼出来。“大人,这案子……嘿嘿,可新鲜呐!兄弟俩办了一千多年的差,头一遭碰上告副判官的!您打算怎么审?是开堂呢,还是……自省?”他特意加重了“自省”二字,尾音拖得长长的,满是毫不掩饰的揶揄和挑衅。那粗糙的手指,依旧在腰间的拘魂索上刮蹭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马面依旧沉默地立在一旁,那双深潭般的马眼,在牛头说完后,才缓缓抬起,从孽镜台移开,重新投向案后那片深沉的阴影。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像一把无形的尺子,丈量着黑暗中的每一个细微动静。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沉重。那几盏幽冥鬼火似乎也感受到了压力,火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映得墙壁上那些狰狞的受刑图影一阵扭曲晃动。

案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终于有了动静。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像是一根冰针,瞬间刺破了沉重的寂静。

崔珏缓缓抬起了手。

那是一只修长、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却泛着一种类似金属的冷硬光泽。这只手,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缓慢,按在了公案上那本最厚重、也最令人心悸的卷宗之上——墨玉为封,金漆篆字,正是执掌生死轮回、记载万灵功过罪孽的《生死簿》。

“啪!”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终结意味的脆响。催珏的手掌,稳稳地按在了《生死簿》冰冷的墨玉封面上,指节微微用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污蔑上官。” 催珏的声音终于响起。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却像淬了九幽寒冰的刀刃,每一个字都刮得人神魂生疼,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死的漠然与威压。他整个人依旧隐在阴影之中,只有那双按在生死簿上的手,在惨绿鬼火下白得刺眼。

“死无对证。” 他缓缓吐出最后四个字,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铁律。随着话音落下,一股无形的阴寒骤然从他周身扩散开来,大堂内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度,连那几盏鬼火的火焰都被压得矮了一截,光线变得更加昏暗惨淡。

牛头脸上的得意和戏谑瞬间凝固了,如同被冻僵的泥塑。他那只一直摩挲着拘魂索的手猛地攥紧,粗大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铁链被他捏得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呻吟。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惊愕,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野兽被激怒时的“嗬嗬”声,那庞大的身躯因为强压的怒意而微微颤抖起来。

“你…!” 牛头几乎是咆哮着挤出这个字,巨大的牛眼瞬间布满血丝,死死瞪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那婆娘魂飞魄散前喊得那么真!整个枉死城都听见了!你一句‘死无对证’就想撇干净?!催珏!你……”

“放肆!”

一声断喝,如同平地炸响一声惊雷!声音并不洪亮,却蕴含着一种直透魂魄的威严和森冷杀意,瞬间将牛头未尽的咆哮硬生生压了回去!

催珏的身影,终于从那片浓重的阴影中微微前倾。惨绿的鬼火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一部分面容——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劈,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不再是两点幽光,而是寒潭深处骤然翻涌起的旋涡,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伪装的审判意味,毫不留情地刺向牛头马面。

“本官的名讳,也是你区区一个勾魂阴差能直呼的?” 崔珏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石板上,寒气四溢,“牛头,咆哮公堂,顶撞上官,你眼里可还有半分阴司法度?”

他并未就此罢休,那只按在生死簿上的苍白手掌倏然抬起,食指如剑,带着一股凌厉的阴风,直指牛头马面!指尖所向,空气仿佛都被冻结、撕裂!

“本官倒要问问你们!” 催珏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鸦夜啼,尖锐刺耳,“柳三娘!生前所犯何罪?依《冥律》,其罪可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质问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牛头马面心头。

牛头那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瞬间褪去了血色,巨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马面,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马面狭长的马脸上,那万年不变的沉凝也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懊恼的幽光。他微微垂首,避开催珏那利剑般的目光,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干涩:“回…回副判官大人。柳三娘…生前为恶,依律…罪当打入阿鼻地狱,受刑…三百年,方得…转入畜生道轮回。”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石缝里艰难挤出来的。

“三百年…畜生道…” 催珏重复着马面的话,声音里淬满了冰冷的嘲讽,“好一个依律而行!” 他猛地一拍公案!

“嘭!”

一声闷响,整个判官司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公案上堆积的卷宗哗啦作响,几本滑落在地。那盏离他最近的幽冥鬼火剧烈地摇晃起来,映得他脸上光影明灭不定,更显狰狞。

“三百年刑期未满,畜生道轮回未入!” 催珏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冰棱,“是谁?!给了你们权力,竟敢在缉拿途中滥用私刑,将其打得魂飞魄散,连轮回的资格都彻底剥夺?!”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牛头和马面脸上来回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罪人的冷酷。

“是你们手中的拘魂索太沉?还是你们牛头马面的名号太响,响到可以视《冥律》如无物?!” 崔珏猛地站起身!

玄黑的判官袍袖无风自动,如同骤然张开的巨大蝠翼,卷起一股凛冽刺骨的阴风!袍袖边缘,那些暗绣的冥府百鬼纹路在鬼火下疯狂扭动,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择人而噬!一股庞大、阴鸷、充满了死亡与毁灭气息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降临!瞬间充斥了整个判官司正堂!

牛头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当头压下,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那庞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巨大的牛头几乎要垂到胸口。他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死死支撑着,才没有当场跪倒。那股威压不仅作用于躯体,更像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神魂深处,带来一种源自灵魂本能的恐惧和战栗!他死死咬着牙,铜铃般的牛眼中充满了屈辱和骇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马面同样闷哼一声,身形剧震。他比牛头更早一步垂下头,狭长的脸上肌肉紧绷,那双深潭般的马眼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黑石地面。他竭力抵抗着那股可怕的威压,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但微微颤抖的双手和急促起来的呼吸,暴露了他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那股威压,带着一种审判众生、掌控生死的绝对意志,让他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仿佛随时会被这股力量碾得粉碎。

时间仿佛被这恐怖的威压凝固了。只有几盏鬼火在疯狂摇曳,投下光怪陆离、扭曲舞动的影子,如同群魔乱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煎熬。

那如同山岳倾覆般的威压,骤然一松。

崔珏依旧站在那里,玄袍猎猎,仿佛刚才那灭顶的威压只是幻觉。他缓缓坐回那张宽大的玄铁座椅,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节奏感。阴影重新笼罩了他大半身形,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寒光凛冽。

“柳三娘口出狂言,污蔑上官,死不足惜。”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温和的意味,然而这温和听在牛头马面耳中,却比最严厉的斥责更令人心头发寒。“但你们……” 催珏的指尖在冰冷的墨玉案面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牛头马面的心尖上。

“执法鲁莽,致使重犯魂飞魄散,形神俱灭……此乃渎职重罪。”

“笃。” 指尖落下,声音清晰。

“依《冥律》卷七,渎职致重犯湮灭者……” 催珏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毫无波澜地流淌着,“轻则,剥去阴差甲胄,打入寒冰地狱,受刑百年。”

“笃。” 又是一声轻叩。牛头巨大的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寒冰地狱刺入骨髓的酷寒。

“重则……” 催珏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再次扫过牛头马面惨白的脸,“削去顶上灵光,贬入血池地狱最底层,永世沉沦,与那无尽污血怨魂为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笃。” 最后一声轻叩,仿佛敲定了某种结局。

死寂,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崔珏指尖在案面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回音,在空旷阴森的大堂里幽幽盘旋,如同索命的咒语。

牛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满腔的怒火和不甘。寒冰地狱…血池地狱…永世沉沦…这些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巨大的手掌死死攥着腰间的拘魂索,指节捏得发白,那粗糙冰冷的触感,此刻竟成了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存在感的依凭。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马面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无数冰针在刺扎。他抬起头,狭长的马脸上肌肉紧绷,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迎向催珏的目光,里面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沉沉的、近乎绝望的凝重。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大人…明鉴。柳三娘拒捕反抗,情急之下…我等…我等确实出手重了。但绝非…绝非有意致其湮灭。” 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情急?重了?” 催珏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讽刺,“好一个‘情急’!好一个‘重了’!这轻飘飘的两个词,就能抵消一条魂魄彻底湮灭的罪责?就能洗脱你们目无《冥律》、滥用职权的污点?” 他微微摇头,玄黑的袍袖随之轻摆,带起一阵阴冷的微风。

“牛头马面,你们在阴司当差,也有一千六百余年了吧?” 崔珏的声音忽然放得平缓了些,像是在闲话家常,但那内容却让牛头马面的心猛地一沉,“一千六百年…熬过多少次阴风劫火?躲过多少回轮回盘转?才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啊。”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再次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淬毒的匕首:“难道,就为了一个疯婆子的几句胡言乱语,为了你们那一丁点不值一提的好奇心,就要把这一千六百年的道行,连同你们的灵智、前程,统统断送在这桩愚蠢的渎职案上?”

催珏微微前倾,阴影中的脸庞轮廓似乎清晰了一瞬,那双眼睛里的寒光更加迫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命运的冷酷:

“值吗?”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在牛头马面的神魂深处!

值吗?

牛头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一千六百年的道行…寒冰地狱…血池地狱…永世沉沦…这些可怕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他那只紧攥着拘魂索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如同濒死挣扎的蚯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愤怒和不甘。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马面,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无措。

马面的身体也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深处,翻涌起剧烈的波澜,那是道行将倾、万劫不复的巨大恐惧!一千六百年的煎熬,无数次在轮回盘边缘的挣扎,才换来今日阴司勾魂使者的身份和那一点微末的逍遥…难道,就要因为一次“情急”,因为想看副判官一个笑话,就彻底化为泡影,堕入那比死亡更可怕的永恒折磨?他狭长的马脸绷得更紧,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胸膛剧烈起伏着。

整个判官司陷入了更深的死寂。那“值吗”二字带来的巨大恐惧,如同实质的冰块,冻结了空气,也冻结了牛头马面的心魂。几盏幽冥鬼火的光芒似乎也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得黯淡下去,在墙壁上投下更加扭曲、更加不祥的阴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股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起。

那风并非来自门窗——判官司本就没有门窗。它仿佛凭空而生,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打着旋儿,贴着冰冷光滑的黑石地面吹过,卷起几片不知何时散落的、枯黄的纸钱灰烬。这股风,不偏不倚,恰好拂过催珏垂落的玄黑袍角。

玄黑的判官袍服下摆,如同墨色的水波,被这股阴冷的风轻轻掀起一角。袍角之下,露出的并非寻常的官靴,而是一抹极其诡异的暗红!那红色深沉得如同凝固的污血,又仿佛燃烧的余烬,在惨绿鬼火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浓烈的不祥与邪异。

这抹暗红仅仅闪现了一瞬,那阴风便倏然散去,袍角也随之垂落,重新覆盖了那令人心悸的颜色,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催珏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这一次,他的语气变得异常低沉、缓慢,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却又字字句句都敲打在牛头马面最敏感、最恐惧的神经上:

“本官执掌判官司多年,深知秦广王陛下……” 他刻意在“陛下”二字上略作停顿,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敬畏,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御下极严。功过赏罚,锱铢必较。” 催珏的目光扫过牛头腰间的拘魂索,又掠过马面脸上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淡淡的旧伤疤,“动辄重罚,苛责甚深。稍有差池,动辄便是剥皮拆骨、魂灯熬炼之苦……” 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在牛头马面耳边嘶嘶作响,将他们记忆中那些因微小过失而遭受的残酷刑罚一一勾连起来。

“想想那些年,那些因为一次勾魂延误,就被抽去三魂打入饿鬼道的同僚……” 催珏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引导着他们去回忆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

“想想那些因为押送途中魂魄惊走一个,就被投入油锅地狱,煎熬千年的老兄弟……”

“想想那些仅仅因为卷宗记录字迹稍有不工,就被削去顶上灵光,罚作灯芯,日夜受幽冥鬼火灼烧神魂的可怜虫……”

每一个例子,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牛头马面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他们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同僚在饿鬼道中被万鬼撕咬的惨状,老兄弟在翻滚油锅中凄厉哀嚎的扭曲面孔,还有那被缚在灯盏中、魂体被惨绿鬼火日夜舔舐、发出无声尖叫的模糊身影……

牛头巨大的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那不仅仅是恐惧,更是一种被唤醒的、积压了千百年的、对秦广王严刑峻法的深深怨愤和恐惧!他那只握着拘魂索的手,此刻竟有些发软。

马面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神,但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让他感觉更加窒息。催珏的话语,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深处、被刻意遗忘和压制的阴暗角落。那些刑罚,那些同僚的惨状,是悬在所有阴差头顶的利剑,是他们日夜行走于刀尖之上的根源!

崔珏将牛头马面的反应尽收眼底,阴影中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冰冷的暗示:

“这阴司…这森罗殿…运行了亿万载。规矩是死的,可咱们这些办差的,是活的。有些规矩…太老了,太僵了,动一动,改一改…”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牢牢锁住牛头马面剧烈波动的眼神,“…或许对大家都好。你们说,是不是?”

“动一动…改一改…”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牛头马面翻腾的心海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牛头那双铜铃般的牛眼猛地瞪圆,瞳孔深处,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被巨大诱惑点燃的、近乎贪婪的火焰!改规矩?谁改?怎么改?难道……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拘魂索,指腹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一个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若真能改……若真能摆脱头顶那把名为“秦广王”的利剑……那寒冰地狱、血池地狱的威胁,岂非烟消云散?甚至……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一股燥热猛地冲上头顶,巨大的鼻孔不受控制地张开,喷出两股灼热的白气。

马面狭长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在那双深潭般的马眼深处,催珏那充满诱惑的暗示,如同一颗投入古井的巨石,瞬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惊涛骇浪和刺骨的寒意!

改规矩?动一动?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马面记忆深处最恐惧、最血腥的烙印之上!

一百年前……

那场席卷整个十殿幽冥的血色风暴,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不是模糊的传闻,不是道听途说的惨状。那是他亲身经历的、刻在神魂里的噩梦!

他仿佛又看到了——惨绿色的幽冥鬼火被冲天而起的血光彻底淹没!昔日肃穆庄严的阎罗殿,朱漆廊柱被喷洒的污血染得一片狼藉,断裂的勾魂锁链和残破的判官袍服碎片如同肮脏的雪片,混合着破碎的魂体残渣,铺满了冰冷的黑石地面。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此起彼伏,那是同僚们在屠刀下最后的悲鸣,是魂魄被硬生生撕裂湮灭时的绝望嘶吼!他记得自己当时就躲在一根倾倒的巨大殿柱后面,冰冷的碎石硌着他的脊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魂体溃散的恶臭几乎将他窒息。他透过缝隙,眼睁睁看着那位平日里威严赫赫、掌管一殿的阎君,被数道缠绕着污秽血光的锁链死死捆缚,拖行在血泊之中。那位阎君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曾经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残留着无尽的惊骇与不甘,最终被拖入大殿深处那片翻滚着无尽怨毒与毁灭气息的、粘稠如墨的血池漩涡……

那旋涡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吞噬了那位阎君,也吞噬了无数忠于职守的阴差鬼吏。旋涡深处传来的,不是水声,而是亿万怨魂叠加在一起的、永无止境的痛苦哀嚎,如同跗骨之蛆,钻入耳膜,啃噬着幸存者的神魂!

而那场风暴的源头……马面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他!那场风暴的源头,正是源于更高层对于“规矩”的“变动”!源于一场冠冕堂皇的“肃清”!

此刻,催珏这看似推心置腹的“动一动,改一改”,与百年前那场血雨腥风前奏的低语,何其相似!那诱人的许诺背后,分明是通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入口!是足以将他们兄弟二人,连同他们苦苦维系了一千六百年的微末道行,瞬间撕得粉碎的恐怖旋涡!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猛地从马面口中迸发出来。他那张狭长的马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刷了石灰的墙壁般惨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深潭般的眼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冻彻骨髓的冰寒所取代。他高大的身躯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脚下如同生了根,死死钉在原地,却不是因为坚定,而是因为极致的恐惧带来的僵硬!

他猛地一扯身边还沉浸在巨大诱惑幻象中的牛头!

力量之大,猝不及防!

牛头那庞大的身躯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失去平衡。他愕然转头,撞上马面那双充满了前所未有惊怖的眸子。那眼神里的恐惧是如此浓烈、如此纯粹,像是一盆彻骨的冰水,瞬间浇熄了牛头心头刚刚燃起的贪婪火焰,也让他猛地想起了某些被刻意遗忘的、血色的碎片。

兄弟俩的目光在空中剧烈碰撞。

无需言语,百年前那场血洗的惨烈画面,那吞噬一切的污秽血池,那永无止境的怨魂哀嚎……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清晰无比地烙印在彼此的神魂深处!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牛头马面。

他们几乎是出于本能,巨大的身躯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狼狈,猛地向后齐齐退了一大步!

沉重的脚步踏在黑石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惊雷炸开!

这一步,退得是如此突兀,如此决绝,带着斩断一切牵扯的意味。判官司内那粘稠沉重的空气,仿佛被这一步彻底撕裂。

马面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腐朽尘埃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刺扎。他强迫自己抬起那张惨白如纸的狭长马脸,迎向案后阴影中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此刻正闪烁着冰冷幽光的眼睛。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粗粝的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斩钉截铁的疏离:

“副判官大人……言重了。”

他微微停顿,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似乎在积攒最后的力量,也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将兄弟二人从那名为“催珏”的恐怖漩涡边缘,彻底推开。

“我们兄弟……” 马面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只是两个奉命行事的勾魂差役。”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粗糙的手指指向自己腰间悬挂的、缠绕着陈旧血锈的沉重拘魂索,又指了指牛头腰间同样冰冷狰狞的铁链。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切割意味。

“拘魂索,勾魂牌……” 马面的声音嘶哑,如同金属刮擦,“上头指哪儿,我们打哪儿。别的……不该我们听,不该我们问,更不该……”

他猛地咬紧牙关,狭长的脸上肌肉绷紧如同岩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催珏,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如同斩断绳索的利斧:

“——不该我们管!”

“对!对!” 旁边的牛头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巨大的牛头点得如同捣蒜,粗嘎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慌乱和急于撇清的迫切,“我们只管勾魂!只管勾魂!大人您案头的那些大事……我们兄弟粗鄙,听不懂!也……也管不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蒲扇般的大手,近乎慌乱地拍打着自己腰间冰冷的拘魂索和悬挂的勾魂铁牌,发出“啪啪”的闷响,仿佛要拍掉上面沾染的、来自催珏话语的所有不祥气息。

兄弟俩的话语,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闸,轰然落下,将他们与案后那位心思深沉、意图叵测的副判官,彻底隔绝开来。那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却也决绝到了极致。

大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几盏幽冥鬼火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冰冷的拒绝,火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光线变得更加惨淡昏沉,将牛头马面那两张写满惊惧和决绝的脸庞映照得明灭不定。

案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催珏沉默了。

没有预料中的暴怒,也没有进一步的威逼利诱。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深不见底的沉默。他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那片阴影,化作了一尊毫无生气的冰冷雕像。唯有那双眼睛的位置,两点幽深如寒潭古井的微光,穿透黑暗,牢牢地钉在牛头马面身上。

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审视、压迫,甚至没有了冰冷的杀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一种仿佛在看两件死物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漠然。一种被蝼蚁忤逆了意志后,纯粹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时间,在这冰冷的对峙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牛头只觉得后背的差服已经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马面紧握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这细微的刺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灵魂冻结的注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过了千年。

阴影中,终于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那笑声短促,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了然。

“呵。”

紧接着,催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了那张宽大的玄铁座椅深处。阴影如同浓稠的墨汁,重新将他彻底吞没,连那两点幽光也隐没不见。只有他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如同从九幽最底层飘上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倦怠,幽幽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堂里:

“好一个‘只管勾魂’。”

“很好。”

“滚吧。”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驱赶秽物的、毫不掩饰的厌弃。

牛头马面如蒙大赦!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瞬间压倒了僵硬的身体。他们甚至顾不上维持任何体面的告退礼节,巨大的身躯猛地一转,沉重的脚步带着一种近乎逃命的仓惶,“咚咚咚”地踏在冰冷光滑的黑石地面上,激起沉闷急促的回响,头也不回地朝着判官司那两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生死的巨大玄铁门冲去!

沉重的玄铁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墓穴合拢。

门外,并非解脱。

眼前是一条狭长、幽暗、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廊壁上镶嵌的引魂灯,散发着惨淡昏黄的光晕,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两侧雕刻的狰狞恶鬼像映照得更加扭曲可怖。空气里弥漫着忘川河特有的、带着血腥气的阴冷湿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冰冷的铁锈。

牛头巨大的身躯靠在冰冷的廊壁上,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汗水顺着他虬结的肌肉纹理不断淌下,在昏黄的灯下闪着光。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按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颗巨大的心脏随时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老…老马……” 牛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后怕,“那催珏…他…他娘的……他刚才……是在拉我们下水?!他想…他想……” 后面的话太过大逆不道,他竟不敢说出口,巨大的牛眼惊惧地瞪圆,看向身边的兄弟。

马面的情况并不比牛头好多少。他倚靠着另一侧的廊壁,狭长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微微哆嗦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一片空洞,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巨大的恐惧和百年前那场血色的风暴残影中。他听到牛头的问话,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眼神聚焦在牛头惊惶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回答,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绝望的恐惧。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回廊尽头那片被浓重黑暗吞噬的方向——那里,隐隐传来忘川河水低沉呜咽般的奔流声。

“走……” 马面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快走…离开这儿……越远越好……”

牛头看着马面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惧,巨大的牛头狠狠点了两下,再不敢多问一个字。兄弟二人如同惊弓之鸟,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几乎是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朝着回廊尽头那片未知的黑暗奔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狭长的回廊里回荡,带着无尽的仓惶。

判官司内,死寂重新降临。

案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崔珏依旧端坐着,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黑色雕像。

许久,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缓缓从阴影中伸出。那只手,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优雅,轻轻拂过案头那本墨玉封面的《生死簿》。指腹在冰冷的墨玉上缓缓摩挲,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最终,指尖停留在柳三娘名字最后残留的那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如同灰烬般的印痕之上。

指尖微微一顿。

紧接着,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烟雾般稀薄的黑气,无声无息地从那指尖渗出。那黑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和不祥,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缓缓地、贪婪地缠绕上那点灰烬般的印痕。

一个冰冷得毫无波澜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判官司内幽幽响起,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

“勾魂?”

“呵……”

“勾魂……也有勾魂的讲究。”

那声音消散在死寂的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案头那点灰烬般的印痕,在黑气的缠绕下,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在冰冷的墨玉封面之下,再无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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