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殿那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邃黑暗，在毛三离去后，并未恢复绝对的死寂。王座之上，那模糊的身影依旧端坐着，两点血月般的眸光并未完全闭合，而是透过无尽的虚无，仿佛追随着那道离去不久的、坚定而略显孤寂的背影。
许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同秋叶落于寒潭，在这绝对寂静的大殿中幽幽荡开，旋即又被更大的死寂吞没。
萧战天的意识，并未停留在对毛三此行凶险的评估，或是血灵果的珍稀上。那道为至亲毅然闯入绝地的背影，像一枚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意外地触动了他早已冰封万载、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湖，搅起了沉淀在灵魂最底层的、名为“过往”的泥沙。
**“大道之行，迩其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似乎穿越了无尽时空，在他魂核深处响起。那不是他的声音，却又是他曾经的声音。充满了炽热、坚定、以及对探索宇宙终极奥秘的无限向往与…**纯粹**。
那时的他，并非枯骨殿主，并非令葬渊万灵战栗的湮灭尊者。他或许也有另一个名字，另一段人生，也有过…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大殿某个角落。那里，堆积着几具特别巨大的、即便死去依旧散发着滔天凶威的太古遗种骸骨。而在那骸骨的阴影之下，若仔细看去，会发现一具相对渺小、几乎被尘埃与死气彻底覆盖的…**石雕**。
雕像已然残破，只剩下半截身子，依稀可辨那是一个女子的形态，裙袂飘飞，似乎正回首遥望，面容部分早已风化模糊，看不真切，唯有一股极淡极淡、几乎被岁月和死气彻底磨灭的…温柔与哀伤的气息，顽固地萦绕不散。
那是他踏入葬渊、选择这条吞噬与毁灭之路时，亲手封存于此的。与他过去的唯一联系，也是他亲手斩断的…**牵绊**。
**“天哥，此去…何时归？”** 记忆中，那温柔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
**“大道得成，自当归来。若不得…便永不归。”** 年轻的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只望着星空彼岸，未曾留意身后那瞬间黯淡如灰烬的眼神。
**“…好。我等你。无论多久。”** 她没有阻拦，只是将那枚温润的玉佩塞入他手中，“带着它，若遇险境，或能…”
他收了，却并未在意。那时他心中，只有那至高无上的大道，认为儿女情长不过是阻挠脚步的尘埃。
后来，他经历了无数厮杀，吞噬了无数敌手，在尸山血海中一步步攀登。他听过无数哀嚎，见过无数背叛，也…亲手制造了无数毁灭。那枚玉佩，早在一次濒死绝境中碎裂，化为替他挡劫的能量消散。
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忘却了那温柔，忘却了那等待。
直到后来，他功参造化，屹立于葬渊之巅，座下枯骨成殿，念动万灵俯首。他拥有了近乎永恒的生命和足以撼动幽冥的力量，他似乎触摸到了大道边缘。
然而，枯骨王座，唯有孤寒。
他得到了力量，失去了所有。
回首望去，来路一片血色苍茫，尸骨铺就，再无一个可称之为“故人”的身影。那条他选择的、一往无前、了无牵挂的大道，尽头竟是如此…**空旷**与**死寂**。
他曾笃信，唯有极致纯粹，斩断一切因果尘缘，方能心无旁骛，直达本源。情感是弱点，牵绊是破绽，守护是拖累。要成就无敌之力，必先修成无敌之心，而无敌之心，首先是**无心**。
他做到了。他成为了湮灭尊者萧战天，冷酷、强大、算无遗策，视万物为刍狗，以葬渊为棋局。
可为何，在看到毛三那为了微弱残魂亦不惜赴险的背影时，那冰封的心湖，会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险些忽略的…**涟漪**？
那是**愚蠢**吗？为了区区一缕残魂，赌上自身大道前程，闯入九死一生之地？无疑是愚蠢的！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见过太多因情感用事而身死道消的例子，他向来嗤之以鼻。
但那愚蠢之中，似乎又蕴含着某种他早已舍弃、甚至刻意鄙夷的…**力量**？
一种并非源于吞噬与毁灭，而是源于…**守护**与**羁绊**的力量。
**“若当年…我选择另一条路呢？”**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毒草，悄然从冰封的心底钻出。
若当年，他没有决绝离开，而是带着她，一起踏上这条充满荆棘与危险的征途？或许会步履维艰，或许要分心守护，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如今的高度，但…
那大道尽头，是否就不会是如今这般绝对的冰冷与孤独？是否会有不同的风景？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以更强大的意志力狠狠碾碎！
荒谬！
大道争锋，凶险万分，自身尚且在生死间挣扎，何谈守护他人？不过是徒增软肋，最终一同毁灭罢了！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乃修行大忌！
他萧战天能走到今日，正是凭借着一颗摒弃所有弱点的、绝对冰冷绝对的求道之心！
保护？边保护边证道？不过是弱者自我安慰的幻想！在这残酷的幽冥世界，唯有绝对的力量，才是唯一的真实！有了力量，才能掌控一切，包括…生死轮回！
就像他告诉毛三的，找到血灵果，让阎罗开恩，重入轮回！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简单，直接，有效！而不是沉浸在无用的悲伤与陪伴里！
那铜戒温养？不过是苟延残喘，自欺欺人！
他的道路，没有错！
那一点因毛三而起的涟漪，迅速被更加冰冷坚硬的寒冰覆盖。眸中那瞬间的恍惚与追忆彻底消失，重新变得如同万古不化的血月寒冰，深邃，漠然，掌控一切。
**“大道独行，方证永恒。”** 他对自己说，声音在魂核深处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信念，仿佛是为了彻底说服那一闪而逝的动摇。**“情感是毒，牵绊是锁。唯有绝对的自由与力量，才是终极答案。”**
毛三的选择，在他看来，依旧是稚嫩和不成熟的。但他并不打算过多干涉。这条路上的抉择，终究要由每个人自己做出，并承担其后果。或许，只有当毛三在那血煞泽中历经生死，体会到守护之艰难与渺小时，才会真正明白，何为最高效、最正确的道路。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只是…为何那说服自己的话语，在这空荡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时，会显得如此…**响亮**，却又如此…**空旷**？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残破的石雕，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在那血月般的眸子最深处一闪而逝，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冷哼，彻底湮灭在无尽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枯骨王座之上，重归绝对的冰冷与威严。
仿佛那片刻的内心波澜，从未发生。
大道之争，自古皆然。他选择了他的路，并坚信那是唯一通往巅峰的途径。孤独，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冷酷，是强者唯一的勋章。
至于那另一种可能性…早已被他亲手葬送在岁月长河之中，永不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