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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像一把钝刀,慢慢把夜晚割开。

凌晨三点,林潮坐在礁石最锋利的那块尖角上,听水浪把沙粒推上来又拖回去。他手里攥着一只空白的笔记本——黑色硬皮,边角磨得发白,像一块被海水泡过的骨头。

三个月前,他辞掉北京广告公司的职位,回到这座东海小岛。父亲留下的老房子在台风里塌了半堵墙,潮用剩下的木板钉了张桌子,把电脑、投影仪、所有发光的玩意儿全塞进仓库,只留一盏煤油灯。

他给自己布置了一个任务:在下一个台风季来临前,写完一本书。不是小说,不是传记,只是一本“潮汐书”——记录每一次潮水涨落时,他脑海里闪过的句子。

“如果我能赶在海水吞掉这座岛之前写完,也许就能赎回我欠下的所有沉默。”

他在第一页写下这句话,然后合上本子,任风把纸角吹得猎猎作响。

第四天,潮在礁石上遇见渡鸦。

渡鸦不是鸟,是个女孩。她赤脚踩在潮水线以上十厘米的位置,像用一把看不见的尺子量过。她背一只军绿色旧书包,书包拉链坏了,露出半截画筒。

“你挡到我的笔了。”渡鸦说。

潮低头,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好盖在她铺在沙上的素描纸上。纸上画着一只被剖开的牡蛎,牡蛎壳里不是肉,而是一枚小小的、旋转的星球。

潮往旁边挪半步。渡鸦没道谢,自顾自继续用炭笔涂抹。

潮忍不住问:“为什么星球会在牡蛎里?”

渡鸦抬眼,瞳仁深得像退潮后的石洼。“因为牡蛎闭壳时,整个宇宙都听不到它的声音。”

她说完,收起画纸,踩着水花走了。脚印很快被浪舔平,像从没出现过。

潮翻开笔记本,记下第二句:

“宇宙并不发声,它只是把声音藏在软体动物的壳里。”

第七天,潮在码头买到一张旧渔网,挂在屋檐下。夜里,网眼里兜住许多风,像无数透明的鱼。

渡鸦又来了,手里拎着一条刚死的鲭鱼。

“借火。”

潮把煤油灯推给她。渡鸦把鱼串在铅笔上,悬在火苗上方烤,鳞片噼啪炸开,金光四溅。

“你不吃鱼。”她陈述。

潮点头。自从十年前母亲出海未归,他再没碰过海鲜。

渡鸦把烤好的鱼递给他:“把它吃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潮盯着鱼眼,那里面凝固着一小片海。他掰下一块鱼肉,咀嚼时感到浪头在齿间碎裂。

渡鸦凑近,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盖过:“今晚十一点四十七分,潮水会退到比往年低三十厘米的位置,你会看到父亲的船。”

潮的指尖沾着油星,微微发抖。父亲失踪那年,他十二岁。村里人说船是被漩涡吞掉的,连木屑都没浮上来。

潮想问“你怎么知道”,渡鸦已经拎起画筒,消失在黑得发黏的夜色里。

十一点四十七分。

潮拎着煤油灯走到滩涂。潮水果然退得很远,露出一条锈红色的狭长地带,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在伤口尽头,斜插着半截船首。木板上“安澜号”三个字被藤壶啃得只剩轮廓。

潮蹚水过去,船舱里积着半尺深的水,水面上漂着一只铁皮盒子。他捞起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电报稿,每一封都以同一句话结尾:

“告诉阿潮,我听见牡蛎在唱歌。”

最底下压着一张照片:父亲站在甲板上,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女孩手里举着一只牡蛎,笑得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

潮把照片翻过来,背面写着日期——正是父亲失踪前三天。

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潮忽然想起,渡鸦笑起来也有那样一个豁口,只是被炭笔涂黑的指甲盖住了。

潮在笔记本里画了一张时间线:

1989年,父亲第一次带母亲出海,带回满舱牡蛎。

1995年,母亲最后一次出海,船在台风眼中失联。

2003年,父亲驾“安澜号”离开,电报终止。

2015年,潮辞职回岛。

2015年7月14日23:47,退潮露出“安澜号”。

他在旁边写下第三句:

“时间不是线,是牡蛎闭合时留下的缝。”

渡鸦再次出现,是在台风预警发布后的傍晚。

天空像被墨汁灌满,云脚低得可以碰到桅杆。潮把门窗钉死,渡鸦坐在门槛上,用蜡笔在木头上画漩涡。

“台风叫‘鲸落’。”她说,“它会把岛推到另一个纬度。”

潮笑:“气象局叫它‘蔷薇’。”

渡鸦耸肩:“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会带来鲸的骨头。”

夜里十点,风开始拆房子。瓦片像惊飞的鸟群,哗啦啦掠过窗棂。潮和渡鸦躲进仓库,煤油灯被吹灭,黑暗像一块湿布捂住口鼻。

黑暗中,渡鸦的声音贴着他耳骨:“你害怕吗?”

潮说:“怕。”

“怕什么?”

“怕书还没写完,岛就没了。”

渡鸦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把一支笔塞进他掌心。“写吧,写在黑暗里。”

潮在笔记本上盲写。纸页被风吹得翻卷,笔尖划破纸,墨汁晕成深潭。他写下:

“黑暗不是缺少光,而是光学会了闭嘴。”

台风过境只用了五小时。

天亮时,潮推开仓库门——院子中央躺着一具鲸的骨架,肋骨拱成一座白色教堂,脊椎骨一路延伸到海里。

渡鸦跪在鲸的头骨旁,把耳朵贴在空洞的眼眶上。

“它在哭。”她说。

潮走过去,听见风穿过骨缝,发出低沉的呜咽,像父亲电报里的摩尔斯电码。

渡鸦从书包里掏出那幅画——牡蛎里的星球。她把画塞进鲸的颅腔,退后两步。

“现在它闭壳了。”她说。

潮忽然明白:渡鸦不是女孩,是父亲当年从海里捞起的“东西”。她每十年换一次名字,每次台风带来鲸骨,她就用画把星球藏进去。

“你呢?”渡鸦问,“你的书藏在哪里?”

潮翻开笔记本,发现最后一页被粘上了鲸的耳骨——一块薄薄的、半透明的骨片,像一页被晒干的浪。

他用笔在骨片上刻下最后一句:

“当鲸骨沉入海底,牡蛎会张开壳,把星球还给你。”

一个月后,台风季结束。

潮把笔记本埋在鲸骨下方,没有封皮,没有标题,只有七句话。

渡鸦不见了。码头的人说,看见一个女孩背着画筒上了去大陆的渡轮,船开时,有白鸟绕着桅杆飞了三圈。

潮留在岛上,用父亲留下的木板修好了房子。夜里,他听见墙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像有人在敲电报。

他从不回应。

只是每年台风前,他会点一盏煤油灯放在礁石上。灯芯燃尽时,潮水总会带来一片鲸的耳骨,骨片上刻着新的句子。

今年那一句是:

“你写下的每个字,都是牡蛎替我保管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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