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内廷传召,阮内官。”苏砚秋的声音极浅。
话音落在风里,内侍离得近,又仔细听。
“是。”
太医署中,阮昭正蹲在竹筛前整理新晒好的药材,一框框分门别类。
几年光阴没磨去他眉宇间的艳色,反倒让轮廓长开了些。
桃花眼褪去懵懂圆钝,变得更狭长,眼尾轻轻往上挑着,流转之间,像是春日里最盛的桃色都揉进了眼底。
“阮大人,君后传召。”
他几年前便考上内廷侍官,如今又升迁,也算有了一个低阶官职。
阮昭捏着甘草片的指尖顿了顿,“等一下,我收拾一下。”
他入宫廷以来,未见过君后。
反而在年少时见好几回。
不过那时,苏砚秋是温文尔雅的公子,他则是每天跟着母亲去校场,活像只上蹿下跳的野猴子。
入了太医署之后倒能静得下心来,通常刨制一味药材要花上十天半月,没有耐心也生出来了。
从前爱穿的胭脂红锦早压了箱底,如今穿着灰扑扑的太医袍,身上也染上几分草木的苦涩味道。
唯有一件事没改,是辰时在御道上等着某人。
阮昭跨进玉宁殿的时候,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顿。
他下意识收敛脚步。
满园的海棠花,枝干扭曲着向上生长,仿佛要把夏日的艳色顶到天光里面去。
皇宫中没有哪处的海棠花比得上玉宁宫中的。
阮昭却是瞳孔微缩,只剩满目的怔忪。
很熟悉的味道。
淡得像是飘忽不定的迷梦。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每闻到一种香味,阮昭总忍不住与之相比较。
怎么也填不满心里那点空。
克制的瘾、妄想的绮念似乎在翻涌、挣扎。
内侍走在前面,回头看他:“阮大人,快些,君后还在等着。”
阮昭这才回过神,攥了攥袖角。
穿过弯曲的月亮门,苏砚秋在亭下等他。
“君后,圣安。”阮昭跪地,青褐色的衣袍铺开在青石板上。
苏砚秋指尖正捏着片刚落下的海棠瓣,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不得不说,很好看,
艳而不俗。
像是春日枝头上最繁茂的那朵迎春花。
眉峰是浓墨画的锋,唇色是天然的胭脂红,似乎连眼角的弧度都带着股热意。
还有一颗嫣红的眉心痣,眉眼间带着野气和鲜活。
有他没有的生机朝气,苏砚秋笑了。
摆手让宫人端来软凳,“起身,坐下吧。”竟亲自给阮昭倒了一杯茶。
洁白的指节映衬着天青色的茶盏,白得近乎透明,连血管的淡青都隐约透出来。
阮昭这时才敢抬眼,心中一惊。
算上来,他已学医六载,虽说算不上精通,基本的望闻问切却是会的。
苏砚秋眉间留着浅红的印痕,唇色是泛着灰的白,垂眸喝茶时眼底的青黑掩藏不住。
明明是一副郁结于心的模样。
阮昭觉得荒谬。
苏砚秋已是君后,受万民跪拜,享无上尊荣。
天下谁还能让他伤怀。
他如临大敌的模样 全落在苏砚秋眼中,垂首轻抿一口茶水,指节瘦得凸起。
“今日找你,是为陆大人的事。”他唇上沾了一层水光,更像匠人精心雕琢的白瓷,脆弱得仿若一碰就碎。
吹笙?
阮昭倏地抬起头,心又沉了沉,面上却是冷静,回答道:“臣与陆大人只有几面之缘,并不熟悉。”
顿了顿又说:“如果有什么要事的话,恐怕臣无能为力。”
苏砚秋看着他,明明他还什么都没有说,这人却已回绝了。
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
指腹沿着杯沿滑动,苏砚秋垂首,眼底的神色难辨。
“阮大人,我还没说些什么。”
一阵风掠过,摇动满园的海棠花,苏砚秋喉间发痒。
他掩袖轻咳一声,眼眶漫出浅红:“陆大人和她的夫郎,在江南坠船失踪了。”
阮昭瞳孔骤然睁大,眼底的惊意混着茫然。
眉峰无意识拧紧,唇瓣在微微发抖,像是被冻住的花瓣 ,一丝血色也无。
“陆大人是社稷的栋梁之材,而那于竹......从小便是我的书童。”苏砚秋咳嗽得更凶了,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君后,请恕罪。”阮昭顾不得什么,连忙按压他的列缺穴。
苏砚秋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手掌紧握住石桌边缘,白皙皮肉上的青筋格外明显。
“......算得上有些感情。”苏砚秋眼里盛着的水光没掉下来,就那样静静晃着,像是有人撒了半片月光。
“恳请,阮大人前往江南代我看一眼。”他又继续说,“我库房中还有一些好药材,麻烦阮大人带着。”
苏砚秋的目光毫无掩饰,一览无余。
阮昭忽地知晓了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这片天未来的主人、太女殿下的小名——生生。
是生生不息的生,还是“笙”的生。
两人都看出对方的心思。
阮昭对眼前这个男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明明是天下的君后、是上位者,却像是被囚在方寸之中的金丝雀。
无法振翅、无法鸣叫,就连皇城也出不去。
披着最华丽的羽衣,是帝王体恤旧臣的象征——展示皇权的木偶。
阮昭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我回去问过阿姐,如若属实。”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定会去的。”
苏砚秋的脊背肉眼可见松懈下来,如同一株经历了风雨的幽兰,破败、腐朽的身躯依旧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这是我的宫令,现在就归家吧。”
“臣,告辞。”阮昭没有等,竭力奔跑在御道上。
胸腔涩得发疼,这条道路他每日都会走一遍,从没有觉得如此——看不到尽头。
阮府还是原来的样子,阮昭的脚步惊飞了树上的鸟雀。
“你慢一些,慌什么。”阮青给他倒了一杯水。
阮昭拉住她的袖口,眼眶还有未散的红:“是不是吹笙出事了。”
这个名字在阿姐口中听了无数遍,在他心里念了无数遍。
阮昭从没有正大光明唤出口,像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说出这个名字他就认输了。
输给了爱情,输给了一个给不了独一无二的人。
阮昭没有丝毫犹豫,就这样念出来,每个字都熟稔得像念过千百遍
“莫须有的事,你不要胡思乱想。”阮青回答道,蜷在袖口里的指节发白。
阮昭盘桓在眼眶中的泪落下,“阿姐,你说谎的时候总会皱眉。”
“阿昭。”阮青肩膀肉眼可见地垮下来,眉宇间只剩下颓唐,“我不想让你出事。”
窗外的梧桐叶随着风飘进了阁楼,每到夏季它就像要燃尽所有生机,化作青绿。
这是阮昭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已经看着它轮换了二十三回,从繁茂昌盛到满树凋零。
“阿姐,我不是被你们喊着观音的小童了。”阮昭声音哑得说不出话:“我再看不到,这棵梧桐树掉二十三回叶子了”
“我忘不了她,人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阮昭眼眸里像燃着一团火,额间那颗嫣红的痣亮得耀眼。
“我去江南找她,若是成了,那么好的人,会对我好的。”
他的声音低下去,\"若是.......\"
\"......我还是想着她。\"阮昭唇角勾起一个悲戚的弧度。
哪怕结果早已注定,哪怕最后只剩想念,也认了。
阮青沉默良久,想要拿起茶盏,指尖竟抖得拿不稳。
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沙哑得厉害。
“好。”
阮青还像是小时候一般,摸了摸他的发顶,“阿昭,你能行吗。”
“当然。”阮昭破涕而笑,晃了晃阿姐的手,“阿姐难道忘了,我从小就跟着母亲学骑射、武术。”
“不过是一千二百里,阿姐尽管放心。”阮昭桃花眼像是被水洗过般清亮。
从小看着孩子,似乎真正长大了。
仿若重回了以前的时光,阮青跟在阮母身旁,指着莲台上小小的阮昭,一声声喊着“观音、观音。”
小小的孩童长成少年、青年。
“我的阿昭从小就叫观音,一路平安顺遂长大。”她抬手,再一次揉乱了阮昭的头发。
“这一次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