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中的黑屑沉底刹那,我指尖微收。内侍捧盘退下,脚步未远,殿外急报声已起。钦天监旧库失窃,先帝御印现于蒙面人手——这消息如刀劈开方才的静默,帘后天子握玉牌的手收紧,而我心中那根绷了整夜的弦,终于应声而动。
他要查,我也要查。但查的方向,从不是他准许的那一叠旧纸。
退出乾元殿时,风自宫道尽头卷来,吹得袍角翻飞。我没有回府,也没有去内务阁领查阅令,而是折身向西,穿入皇城角楼下的窄巷。此处临近漕运码头,江湖信报坊林立,三教九流在此交汇,消息如水,昼夜不息。听风阁就藏在一条不起眼的夹道里,门面低矮,檐下挂着一串铜铃,风吹即响,声不过尺,却能惊走窥探之人。
我以玄火诀压住体内寒毒波动,将气息敛至寻常文吏水准。进门时顺手拨了一下铃舌,让它哑了一瞬——这是太乙观传下的小手段,避耳目用的。
铺子里堆满各地送来的抄报、野史、奇闻录。南疆蛊事、北地雪灾、东海异兽出没……五花八门,真假混杂。真正值钱的,是从中挑出那些被反复传抄、刻意润色过的“定调之言”。
我直奔角落的《九州异谈》摊位,翻出近三日刊本。前两日尚无异样,第三日却在边栏登了一则短讯:“凤命降世,真主将临!终南山有女修持寒焰双诀,当为天下共主。”
字不多,却句句戳心。
文中未提姓名,却将“将军遗孤”“状元及第”“封地脉”“抗寒毒”几事串联成篇,末尾更附一句:“此女生于霜月子时,落地无声,唯寒香盈室,星轨偏移三度。”——那是我出生的时辰与异象,连母亲燃冷香的习惯都写了出来。
这不是传言,是刺探后的拼图。
再翻下一页,落款处赫然印着“江南七派联署”,并称此报已沿漕渠南下,三日内可达十二州府。有人在系统性地散播这个故事,且动用了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资源。
我合上报纸,指节抵着眉心。若只是造神,大可隐去细节;可他们偏偏写得精准,像是故意让我认出自己。捧得越高,摔得越狠。一旦有势力打着“迎凤命”旗号起兵,朝廷第一个要除的,便是我这个“祸源”。
更何况,天子手中那枚带蛇纹的玉牌,分明与灵阳郡王留下的残符同源。宫中已有暗流,外间再起烽烟——这一局,是要逼我在内外夹击中自毁清誉。
我将报纸折好塞入袖中,转身离开听风阁。回程未走正街,绕过两道暗巷,确认无人尾随后,才潜入城外别院。
苏青鸾已在等我。
她坐在灯下,手中擦拭的是那柄曾斩断地脉连接的木剑。剑身焦痕未去,刃口微缺,但她动作极轻,仿佛怕惊醒沉睡的火意。
“怎么?”她抬头见我神色,便知有事。
我将报纸掷于案上,推至她面前。
她扫了一眼,唇角忽地扬起,不是笑,是冷意。“好一招借名杀人。他们不怕你死,只怕你不红。如今把你捧成天命所归,下一步就是让皇帝觉得你不得不除。”
“正是。”我坐下,掌心贴住茶杯外壁,余温尚存,“若我此刻站出来辟谣,等于承认我在意此事;若沉默,便是默认。无论哪条路,都在助长他们的声势。”
“那你打算怎么办?压下这些报纸?”
“压不住。”我摇头,“今日一份,明日十份,后日百份。只要背后之人不断供料,江湖就会一直传下去。唯一的法子,是找到源头——谁写的初稿?谁刻的版?谁下令联署发行?”
苏青鸾放下剑,盯着我:“你想顺藤摸瓜。”
“不错。”我抬手,指尖凝出一丝寒气,在空中缓缓划下一字——“查”。
那字悬于灯影之间,清晰如刻,片刻后才消散。
“我不怕他们说我是凤命。”我低声,“我怕的是,他们说得太像真的,以至于连我自己都要信了。”
她静了片刻,忽然问:“你信吗?”
我一顿。
烛火跳了一下,映在她眼中,像藏着火种。
“我不知道。”我坦然道,“二十年前的事,我未曾亲历。母亲的选择,师父的隐瞒,父亲战死的时机……太多巧合堆叠成命。但有一点我很清楚——若真有所谓凤命,它不该是被人拿来煽动叛乱的工具,更不该成为诛杀我的理由。”
“所以你要反过去,用这‘凤命’二字做刀?”
“对。”我眸光渐冷,“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我就让这把火,烧到谁脸上。”
她看着我,良久未语,而后轻轻点头。“你要查,我陪你。”
“不必陪。”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夜风涌入,吹动案上报纸一角,那行“天下共主”四字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所有秘密的人。”我背对她,“若我哪天真的被这传言吞噬,成了他们口中那个欲夺天下的‘凤命女’,你只需记住——我不是为自己而争。”
屋内一时寂静。
苏青鸾站起身,脚步轻移到我身后一步距离停下。“那你告诉我,下一步去哪里?”
“民间。”我目光落在远处城郭轮廓,“宫里的档案会被筛选,但江湖的消息不会全受控。既然他们敢发,就一定留下痕迹。印坊、传报人、银钱往来……总有一环会漏。”
“风险不小。”她说,“你如今身份敏感,稍有不慎,便会坐实‘私通江湖’的罪名。”
“那就不能以沈大人身份去。”我转过身,嘴角微扬,“得换个人。”
她皱眉:“你想易容?”
“不必。”我从怀中取出一方旧帕,展开,里面包着一枚褪色的铜印,印面模糊,只依稀可见一个“驿”字。“当年赴京赶考,曾在驿站做过半月记档吏。那时没人知道我是谁,也没人关心我说什么。现在,我可以回去。”
她盯着那枚印,眼神变了。“你要扮作底层差役,混进消息流转的根子里?”
“最脏的地方,才看得清水流的方向。”
她没有再劝,只是走到门边取下自己的佩剑,系在腰间。“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清晨。”我将报纸团起,投入灯焰。火光腾起一瞬,照亮她脸上的血痕——那是地脉之战留下的旧伤,尚未痊愈。
“你不必去。”
“我知道。”她淡淡道,“但我得看着你,别让这世道,把你变成另一个他们。”
我点头,未再多言。
夜更深了。窗外风不止,吹得檐下铁马叮当作响。我站在灯影边缘,手中紧握那份已被焚毁的报纸残角。火焰早已熄灭,灰烬落于掌心,微烫。
忽然,我察觉袖中银囊又是一热。
不是寒毒发作,也不是玄火诀反噬,而是一种陌生的灼感,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远处被点燃,与我血脉隐隐呼应。
我解开银囊,取出那片残符。原本黯淡的“冰”字边缘,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红纹,如血丝爬过陈年旧纸。
我盯着它,呼吸放缓。
这一刻,我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这传言不只是舆论战。
第二,它已经触动了某种我尚未知晓的机关。
我将残符收回银囊,按在胸口,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目光已如刃出鞘。
桌上油灯忽闪一下,灯芯爆了个细小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