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天边泛起青灰,山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当一声轻响,碎了院中残夜的静。我站在偏殿门口,指尖仍残留着昨夜月色下的凉意,可心头却浮起一阵异样的麻刺,像是寒气从地底逆流而上,顺着足心攀至脊背。
苏青鸾站在我身后半步,手已按在木剑柄上,声音压得极低:“你感觉到了?”
我未答,只缓缓点头。那股阴寒不似寻常风雪,倒像是魂魄未散的牵引,隐隐指向殿内尸身所在。
丞相的尸体被安置在偏殿石台上,覆着素布,轮廓僵直。昨夜我们归来时,他双目紧闭,唇角却凝着一丝笑,那神情不像死,倒像在等什么。太乙真人未言处置之法,只说“由你们定夺”。如今想来,或许他早已预知这一刻。
我掀开布巾,露出那张苍老的脸。皮肤尚存青白,七窍无血,可眉心一道细纹微微跳动,仿佛仍有气息游走于经脉深处。我俯身靠近,耳畔竟似有极轻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如同梦呓。
“他还未真正断气。”我说。
苏青鸾皱眉:“可地脉已封,寒龙溃散,他如何还能存念?”
“我不知。”我退后半步,掌心微颤,“但我的寒毒在回应他——这非活人之息,是残魂欲聚的征兆。”
她沉默片刻,终是退至门边守望。我知道她在担忧,也明白她不愿见我再涉险。可若今日放任不管,他日必成大患。寒毒与我共生多年,它感知到的,绝非虚妄。
我闭眼,运起《玄冰诀》,将体内寒气尽数逼至指尖。霜气自血脉中渗出,在指端凝成三枚冰针,通体湛蓝,细如毫发,却蕴着足以冻结神魂的极寒。这是我以自身寒毒本源所炼之物,一旦入体,便与魂魄纠缠,永世不得重聚。
第一针,刺入眉心。
针尖触及皮肉的刹那,尸首猛地一震,额上青筋暴起,似有黑雾自天灵窜出。我咬牙稳住手腕,将针彻底没入。一声极细微的嘶鸣在殿中回荡,像是谁在暗处惨叫,又瞬间湮灭。
第二针,落于心口。
这一次,尸身竟抬起了半寸,双手抽搐着抓向胸口,指甲在石台上刮出刺耳声响。我强压住心头翻涌的寒意,一针贯入。黑气自口鼻喷涌而出,缭绕如蛇,却被冰针吸纳入体,转瞬冻结成灰。
第三针,直插丹田。
最后一击最为凶险。丹田乃魂魄归藏之所,若其残念尚存,必在此处挣扎。我屏息凝神,指尖微抖,终于将针缓缓推入。刹那间,整具尸体剧烈痉挛,喉中发出咯咯声响,仿佛有话要吐,却终究未能出口。
黑气尽散,尸身软塌下去,皮肤迅速干枯,眼窝深陷,唇色发紫。我收回手,三枚冰针已化为粉末,随晨风飘散。那张脸再无半分生气,唯余一片死寂。
“成了。”我低声说。
苏青鸾走进来,看了那尸首一眼,眉头稍松:“此番应是再难复生。”
我望着那具枯槁之躯,心中并无快意,反倒有些沉闷。他曾是权倾朝野的宰辅,也曾借地脉之力搅乱天下,如今不过是一具被寒毒钉死的空壳。生死之间,不过一线之隔,而我亲手将其彻底送入幽冥。
“走吧。”我转身走出偏殿。
外头天光渐明,山道上的积雪尚未融化,映着微亮的天色,泛出冷白。两匹马安静地立在观门前,缰绳垂地,蹄下踩着昨夜落下的松针。苏青鸾牵过马,忽然停步,回头望了一眼那对石狮,又看向院中桂树下的石桌。
她没有说话,可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也看了一眼那张石桌,边缘那道浅痕仍在,像是某种无声的告别。师父昨夜说“大门永远为你们开着”,可我们也清楚,这一去,前路茫茫,再不是避世修行的日子了。
我抚了抚腰间青锋剑,剑柄冰冷,却让我心神安定。这把剑陪我走过科场、朝堂、地脉裂隙,斩过权谋,也斩过情劫。如今它仍将随我前行,只是方向变了——从守护,转向追索。
“你还记得木剑上刻的‘破冰’二字吗?”我翻身上马,伸手向她。
她抬头看我,眼中有一瞬的迟疑,随即化作坚定。她握住我的手,借力跃上马背,坐在我的身后。
“现在,我们要去破更大的局。”我说。
她环住我的腰,下巴轻轻抵在我肩上,声音很轻:“无论多冷的冬天,我们也都走过来了。”
我勒马转身,最后回望一眼太乙观。檐角铜铃在风中轻晃,响了一声,又一声,像是送行,又像是叮嘱。我没有再停留,扬鞭策马,踏碎晨露,沿着山道疾驰而下。
雪地湿滑,马蹄踩过留下深深印痕。风迎面扑来,带着终南山特有的清冽,吹起我们的衣袂。身后,观门渐渐隐入雾中,连同那片月色、那壶冷酒、那一声未落的叹息,都被抛在了过去。
山势渐缓,林影稀疏,前方雾气弥漫,不知通向何方。但我清楚,这条路不能再回头。
行至半山腰,苏青鸾忽在我耳边道:“你有没有觉得……太安静了?”
我一怔,随即放缓马速。
确实,鸟鸣不闻,风声也弱,连远处村落的犬吠都听不见。整座山仿佛被按下静音,唯有我们马蹄踏雪的声音清晰可辨。
“不对。”我低声说,“有人动过这里的阵法。”
话音未落,袖中青锋突然嗡鸣一声,剑身微震,似有感应。我正欲拔剑,却见前方雪地上,一点红痕悄然浮现。
那是一滴血,刚落下不久,尚未渗入雪中,正缓缓扩散。
我猛地勒马。
马儿长嘶一声,前蹄扬起,溅起一片雪尘。苏青鸾迅速抽出木剑,翻身下马,蹲在那滴血旁查看。我也跃下马背,走近几步。
血迹新鲜,色泽偏暗,带着一丝极淡的腥气。我蹲下身,用指尖轻轻触了一下,黏稠未凝。
“不是野兽。”我说。
苏青鸾抬头看我,眼神凝重:“有人比我们先到了这里。”
我环顾四周,雪地平整,除我们之外并无其他足迹。可这滴血不会凭空出现,更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通往山下的唯一路径上。
“是警告,还是陷阱?”她低声问。
我未答,只见青锋横在身前,目光扫向林间深处。雾气浓重,十步之外便难以视物。可就在这寂静之中,我听见了一声极轻的摩擦声——像是金属划过冰面,又像是针尖点地。
我猛然转身,剑锋直指右侧林缘。
一道寒光倏然闪过。
一枚细如牛毛的冰针,自雾中激射而出,直取我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