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凤掠下山道,双翼带起的风扑在脸上,冷得刺骨。我抬手去接那片飘落的羽,指尖刚触到,它便化作一缕寒气,顺着经脉滑入丹田。体内原本安稳的力道忽地一颤,像是被什么惊动了。
苏青鸾站在我身侧,呼吸微凝。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扶住我的肘,力道很轻,却稳。
“走吧。”我说。
脚下的雪已开始松软,山路湿滑,每一步都需踩实。我们不再急着赶路,也不再回头。终南山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松林深处有鸟鸣断续响起,像是久违的人间声响。
半日后,我们在山脚寻了一处避风坡地。几株老松环抱,背靠岩壁,前临浅溪。这里离观星台不远,却又不至高寒难居。我蹲下身,用手拨开积雪,露出底下冻得发硬的泥土。
“就在这儿。”我说。
苏青鸾点头,解下背上包袱,取出斧凿与绳索。她动作利落,砍枝、搭架、铺顶,一气呵成。我没有插手,只在一旁拾柴垒石,试着将火堆生起。指尖仍有些僵,火苗几次熄灭,直到她走过来,蹲下身,用火髓草引燃。
木屋不大,仅容两榻一炉。屋顶覆了松枝与茅草,四壁以粗木交错嵌合,门是整块杉板削成,用铁轴悬在框上。最后一根梁架上去时,天色已暗。屋内燃起油灯,昏黄的光映在墙上,影子摇晃,像两个终于落地的人。
夜深后,我躺在榻上,闭眼调息。体内的冰火之力确已平和许多,可每逢子时,肋骨处便传来一阵钝痛,似有细流在经脉中逆冲。我咬牙忍着,不敢翻身,怕惊醒她。
但还是惊动了。
她坐起身,披衣下榻,走到炉边添了草药。火髓草遇热腾焰,赤光映在她脸上,衬得眉目柔和。她端来一碗温水,递到我唇边。
“喝一点。”
我接过,一饮而尽。暖意从喉头滑下,腹中渐渐舒展。她伸手探我腕脉,片刻后松了口气。
“不是寒毒。”她说,“是你强行压制凤命太久,如今它要自己找出口。”
我垂眼看着掌心。那里有一道旧痕,曾因血契而裂开,如今已结痂,却仍隐隐发热。我忽然抬起手,指尖凝出一缕寒气,在空中划了个弧。
一点冰晶落下,落在石台上,缓缓成形——是一只展翅的凤,不过拇指大小,羽翼分明,连尾翎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明早它会化。”我说。
她看着那冰凤,没应声,只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掌心有茧,是练剑留下的,也有烫伤,是炼药时留下的。这双手曾割腕喂血,也曾为我挡下三枚淬毒银针。
现在,它只是握着我,没有别的意思。
次日清晨,我将那冰凤捧起,放在屋前石台。阳光斜照,冰面折射出微光。屋檐滴水,一滴一滴,落在它头顶,融出一个小孔。
“它该飞走了。”我说。
她站在我身后,望着那冰像慢慢塌陷,最终化作一滩水,渗进石缝。
正午时分,谷主来了。
他踏雪而来,脚步无声,手中提着一只青布小包。他站在院外,并未进门,只将包裹递给我。
“这是最后一次。”他说,“此后药王谷不会再传消息。”
我接过,布包很轻,里面是一封信,封口压着朱砂印。
他转身欲走,我又叫住他。
“谷主。”
他停步,未回头。
“这些年,多谢你护我师父之名,也护我一线生机。”
他沉默片刻,只道:“太乙真人救过天下人,不必谢我。”
话落,他离去,身影很快隐入山雾。
我回到屋中,坐在炉边,盯着那封信。苏青鸾站在我身旁,目光落在信上,却没有催促。
我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
皇帝立灵汐公主为储君,昭告天下,奉命者已死。从此朝堂再无争议,我也再不必担心有人追查我的踪迹。这道诏书,是对我过往身份的终结,也是对世人的一场宣告——那个状元郎,那个驸马,那个搅动风云的沈清辞,已经死了。
我低头,指尖摩挲着信封边缘。纸很薄,却像压着千钧。
良久,我起身,走到炉前。
火苗正旺,烧着昨夜剩下的松枝。我将信投入其中,纸页卷曲、焦黑,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灰烬,随烟升腾。
“从此,世上只有沈清辞。”我说。
她听见了,轻轻应了一声。
午后雪又落,不大,细细碎碎,像春末的柳絮。我们一同走出屋外,想在院前种些火髓草。她说这草喜阴畏寒,若能活下来,往后冬日取暖、疗伤驱寒都能用上。
可土太硬,冻得如铁石。她蹲下身,欲以指尖划破掌心,用血温润泥土。
我按住她的手。
“不必再用血养它了。”我说。
她抬头看我,眼中有一瞬的怔然,随即明白过来,嘴角微微扬起。
我取来铁锄,一下一下刨着冻土。力气不大,进度缓慢,汗水从额角滑下,在下巴凝成水珠,滴进土里。她不再坚持,而是捧来山泉,一点点浇在松动的泥上。
待土软了,她将种子埋下,我覆土压实。两只手一起拍平地面,沾了泥,也没擦。
“等它长出来,就能做熏香了。”她说。
“嗯。”
“还能泡茶。”
“也可以煮汤。”
她笑出声,我也跟着笑了。
笑声很轻,散在风里,像是这片山野许久未曾听过的声响。
天色渐晚,雪停了。屋内炉火重燃,锅里炖着山菌野菜,香气弥漫。我坐在门槛上,望着院中新埋的土堆。那里什么也没有,可我知道,春天来了,它总会破土。
她坐到我身边,肩挨着肩,体温隔着衣料传来。
“你还记得观星台那夜吗?”她忽然问。
“记得。”我说,“你说,若我跳下去,你就跟着。”
“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
我转头看她,她也在看我。眼神清澈,没有试探,也没有犹豫。
“所以这次,”她低声说,“我不问你要去哪儿了。”
“因为无论哪条路,我都陪你走完。”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微凉,掌心却暖。
远处,终南山巅仍有积雪未化,云雾缭绕,如同当年我们初遇时的模样。可脚下这片土地,已不再冰冷坚硬。
它正在解冻。
我仰头,看见一片雪融之水从檐角坠下,在空中划出一道细线,正要落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