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钢琴边,笔尖刚在节奏纸上划出第一条竖线,练习室的门被推开。林悦走进来,手里拿着今天的训练表,目光扫过我面前摊开的乐谱。
“准备好了?”她问。
我点头,把笔放下,站到麦克风前的位置。耳机插进播放器,音乐响起的瞬间,我调整呼吸,进入状态。
第一组变速节拍开始,是四三拍转五连音嵌套。我跟着节奏走,手腕轻压,声音稳住前两句。可到了第三小节,需要在切分音中即兴填入短句,我的脑子突然空了一瞬——词卡住了,气息也断了。
“停。”林悦按下暂停键,“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找合适的词。”
“不是找,是感觉。”她语气冷下来,“你以前能自然接上,现在反而拘着,像在背答案。”
我抿了嘴,重新开始。
第二遍,我刻意放慢思维,提醒自己放松。可越是小心,越容易出错。一次转调时,我没踩准声音,声音滑了一下;紧接着下一段加速,我又抢了半拍,整段节奏全乱。
“姜美丽!”林悦的声音提高了,“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昨天还能稳住复合拍,今天连基础变速都过不去?”
我没说话,手指扣紧了麦克风支架。
“是你最近太拼了?”她盯着我,“还是你觉得,只要努力就能一直进步?音乐不是打卡上班,光靠时间堆不出来。”
周围几个学员低着头,没人敢出声。我能感觉到他们的余光,像细针扎在背上。
“再来。”我说。
这一次,我逼自己专注。每一个音都用力去抓,每一句歌词都提前在心里默一遍。可结果更糟。第三段盲听接唱,旋律刚响两秒,我就跟错了调。整组人停了下来,只剩伴奏还在响。
林悦关掉音乐,看了我几秒,没再批评,只说:“你今天不在状态。先停下吧。”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我和那片沉默。
我摘下耳机,手有点抖。练习室的灯照得人发闷,我走到角落坐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喉咙干得发涩。
刚才那一连串失误在我脑子里反复回放。不是体力问题,也不是技术退步——而是我明明知道该怎么做,身体却不听使唤。那种熟悉感,那种一开口就能顺进去的感觉,不见了。
我翻开笔记本,看到早上写的“如果我不试,就永远不知道”。字迹还很清晰,可现在看,像一句笑话。
中午休息时,我没去食堂,留在更衣室整理背包。镜子里的脸有点浮肿,眼底发暗。我拧开水瓶盖,倒了点水漱口,抬头时看见苏瑶站在门口。
“你还好吗?”她问。
“没事。”我把瓶子收好,“就是今天节奏没跟上。”
“林老师刚才话说重了。”她说,“但她不是针对你。你也知道她一向这样。”
我点点头,没多解释。有些东西,说了也没用。
下午的训练继续。我们进入动态组合的高阶部分:随机插入陌生曲目,听一遍就要接唱,还要配合动作位移。这是对反应力和本能节奏感的双重考验。
轮到我上场时,一段从未听过的旋律响起。前八拍还算顺利,我凭着感觉接上了副歌。可到了桥段,节奏突然变碎,旋律跳幅加大,我跟不上了。脚步错了一步,声音也塌了下去。
“又卡了。”赵琳低声说了一句,没看我,但语气里的意味很明显。
我没回应。再来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都在同一个地方断掉。
林悦终于叫停。“你今天的问题不在耳朵,也不在嗓子。”她说,“是你太想‘做对’,反而忘了怎么‘唱歌’。”
我站在原地,没动。
“回去好好想想。”她合上训练表,“别让训练毁了你的本能。”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手一直不太稳。包拉链拉到一半卡住,我用力扯了一下才拉开。耳机线缠在一起,我没耐心解,直接塞进侧袋。
走出训练大楼时,天已经黑了。街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来,风吹得人脸颊发凉。我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脚步拖沓,脑子里全是林悦最后那句话。
我想起小时候,在妈妈摊子前唱歌,风吹得我睁不开眼,我还是扯着嗓子喊。那时候没有节拍器,没有评分表,也没有人在旁边说“不对”。我只是想唱,就唱了。
可现在呢?我每天算着拍子练,记着呼吸点,盯着进度条……是不是真的,把最初的东西弄丢了?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我看了一眼,是关毅的名字。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接听。
“喂。”他的声音传来,平静但带着察觉。
“……是我。”我说。
“训练结束了?”他问。
“嗯。”
“状态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忽然堵住。一句话卡在那里,说不出口。
“怎么了?”他察觉到了。
“我……”我声音低下去,“我今天什么都做不好。节奏乱,反应迟,连最简单的接唱都接不上。林老师说……说我像是在硬撑。”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
“记记得第一次试唱吗?”他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
“那天你在后台,没人让你唱,你自己走上去了。”他说,“你唱完之后,我问你为什么敢上去。你说,因为那首歌,是你妈最喜欢听的。”
我记得。
“你那时候不怕错,不怕丢脸,也不怕别人怎么看。”他的声音沉了些,“你现在缺的,不是技巧,是那个理由。”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我最近一直在练,每天都比别人早到,晚走。”我说,“可今天才发现,也许我一直搞错了方向。我是不是……其实根本不适合这条路?”
“你想听真话吗?”他问。
我攥紧了手机。
“适合不适合,不在于你能唱多准,记多少谱。”他说,“而在于你开口的时候,有没有人愿意听。那天在后台,我听见你唱,就觉得——这声音,不该被埋没。不是因为你完美,是因为你真实。”
我闭了闭眼。
“你现在不是不行。”他说,“你是太想证明自己行,反而把自己锁住了。停下来,喘口气。别忘了你是为了什么开始的。”
我站在街角,风从背后吹过来,把外套的一角掀了起来。
“谢谢。”我轻声说。
“明天见。”他没多劝,只说了三个字。
电话挂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没动。远处一辆公交车驶过,车灯扫过地面,照亮了一小片湿漉漉的砖面。
我慢慢往前走,穿过十字路口,拐进一条安静的巷子。路灯间隔很远,中间一段路陷在昏暗里。我数着脚步,一步,一步,像在找回某种节奏。
巷子尽头有家便利店,玻璃门透出暖光。我推门进去,买了瓶温水,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拉开门的瞬间,我看见对面楼顶的广告牌亮了起来。霓虹灯一闪,打出新代言歌手的名字和照片。
是徐若琳。
她穿着舞台装,笑容标准,眼神锋利。海报下方滚动着一行小字:“天籁之音,实力唱将”。
我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没挪开视线。
门外风又起了,吹得塑料袋哗啦作响。
我把水瓶放进包里,抬脚跨出店门。
一只鞋踩在积水边缘,水花溅起,打湿了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