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我的手,指尖在腕骨上轻轻蹭了一下,像是怕碰疼我。那支煎蛋的锅还搁在灶上,油渍凝在边缘,泛着微光。我没动,就坐在餐桌边,看着他转身去洗碗,袖口卷得整整齐齐,水龙头开得不大不小。
天快亮了。
窗外还在下雨,不是昨夜那种砸得玻璃嗡响的暴雨,而是绵密的、不停歇的细雨,顺着屋檐一滴一滴往下坠。我起身想去关窗,路过客厅时看见茶几上摊着他的速写本,翻开的一页画着格子线,旁边摆着一把小刻刀、几片薄木条,还有一把游标卡尺。
我没出声。
他洗完碗,擦干手,走回来坐下,没看我,也没看本子,只是伸手把一张裁好的木片放平,低头用刀尖慢慢修边。动作很稳,但指节有点发白,像在克制什么。
“你又熬夜了?”我问。
他没抬头,“没睡。”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睡着以后。”
我盯着他眼底淡淡的青影,想起昨夜他握着我手说“你是我的人”时的语气,低而沉,像要把话压进骨头里。现在这安静的样子,反倒让我心里浮起一点说不清的波动。
我没再问,蹲下身整理鞋柜。等直起身时,他已经把那块木片拼进了一个小框架里——是屋子的轮廓,四面墙立起来了,斜顶也搭好了,连窗框都开了缝。我凑近看,发现那是我们住的这间出租屋的缩影,连阳台外那根歪斜的晾衣杆都被刻了出来。
“你在做这个?”我轻声问。
他手顿了一下,“嗯。”
“为什么?”
“想试试。”
我拿起模型仔细看。地板是浅褐色的木片拼接,墙角贴了仿真瓷砖纹路,门把手是个极小的金属钉,甚至厨房的小方桌也被还原出来,上面还摆了个绿豆大小的酱油瓶。我越看越惊讶,这不只是个玩具,更像是一种执念的投射。
“做得真像。”我说。
他垂着眼,刀尖继续在另一片木头上滑动,“差得远。”
我绕到正面,目光落在客厅区域。沙发、电视、柜子都有了,唯独茶几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放。按理说,这里该有个存钱罐,或者一杯水,哪怕一个遥控器也好。可它偏偏是空的。
“为什么茶几是空的?”我问。
他猛地停住手。
刀尖在木片上划出一道浅痕,但他没管,只是慢慢抬起头看我。眼神有点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等……”他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盖过去,“等我们买真的。”
我愣住。
他说的是“我们”。
不是“你”,也不是“我”,是“我们”。就像他已经默认了某种共同生活的可能,不是暂住,不是避难,而是长久地、安稳地在一起。
屋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雨点敲窗的声音,还有远处排水管偶尔咕咚一声。我站在那儿,心跳不知怎么快了几拍。想笑,又觉得鼻子有点酸。
我没追问,也没拆穿他的局促。只是轻轻把模型放回桌上,转身走向厨房。
“我去煮面。”我说。
身后没有回应。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跟着我,直到我拉开橱柜拿出锅。
水烧开的时候,我听见纸页翻动的声音。回头一看,他正往模型里加一个小物件——是沙发扶手,尺寸刚好够一个人蜷腿靠头的位置。他把它固定好,又拿游标卡尺量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放进旁边的小盒子里。
“你连这个都想到了?”我靠着门框问。
他没抬头,“顺手。”
“顺手量了我睡觉时靠的位置?”
他耳尖红了一下,终于抬眼看我,“……你不总是那样坐吗?”
我笑了,“你还记得这些细节?”
“记得。”他低声说,“你喝汤要吹三下,吃面先挑左边的菜;冬天总把袜子反穿,说这样脚踝不会勒出印;手机充电永远放在枕头右边,偏要离灯远十厘米……我都记着。”
我怔住。
这些事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却被他一一收进了心里。不是用言语,不是用承诺,而是用一把刻刀、一片木头、一个空着的茶几,悄悄搭建起一个只属于我们的世界。
面熟了。
我捞出来,加了点酱油和葱花,端到桌上。他也放下工具,坐过来。两人面对面吃着,谁都没说话。雨还在下,灯光落在模型上,屋檐边缘积了细小的水珠,缓缓滑落,在暖光里折射出微弱的虹彩。
吃完后,我收拾碗筷,他则继续调整模型的角度,让它正对着沙发方向。我经过他身边时,脚步慢了半拍。
“以后……”我停下,“你想住什么样的房子?”
他手一顿。
“有阳台,朝南。”他慢慢说,“不用太大,但要有厨房。你做饭,我在旁边看着。晚上一起坐在沙发上,你靠左边,我靠右边。茶几上……可以放你喜欢的杯子。”
“然后呢?”
“然后……”他声音更低了些,“我不再让你一个人送外卖,淋雨,摔跤,烫伤。我要让你醒来就能看见我,困了有人替你盖被子,冷了有人先把热水袋捂热。”
我站在原地,手指捏着湿漉漉的抹布,一时说不出话。
他没看我,只是把模型轻轻推到灯光最亮的地方,像是在展示一座真实的家。
“我知道现在什么都没有。”他说,“但我可以一点点建起来。像这个模型一样,一块木头,一根钉子,都不马虎。”
我转身走进卧室,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折得很整齐的纸。那是前几天他随手画的草图,我没扔,偷偷收了起来。纸上画着一间小屋,门口有双拖鞋并排,窗台上摆着绿植,门牌号写着“304”。
我把它拿出来,轻轻压在模型旁边。
他看见了,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你也留着这个?”他问。
“嗯。”我说,“我觉得……挺好看的。”
他低头看着那张纸,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浅淡的笑,而是真正从心底透出来的,带着点傻气的笑意。
“我还画了很多。”他低声说,“床要靠墙,衣柜得有暗格,浴室门要往里开……我都画了。本来不想给你看,怕你觉得我太认真。”
“可你已经做了这么多。”
“不够。”他摇头,“我想给你的,从来就不只是这些。”
我坐回他对面,看着他把那张草图抚平,夹进速写本里。然后他合上本子,拿起刻刀,又抽出一片新木料。
“下一个,做厨房。”他说,“你要站的位置,我会留足空间。”
我点点头,没说话。
雨还在下,灯还亮着。护手霜整齐地摆在柜子里,模型静静立在桌上,像一座尚未启用的庇护所。而他坐在那里,一寸一寸雕刻着未来,手指被划伤也不停下,仿佛只要不停下来,就能把所有错过的日子,都补进建筑的缝隙里。
他抬起手,将一片薄如纸的木片嵌入窗框,光线穿过缝隙,落在他睫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