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好那张画后,没有回卧室。我从门缝里看见他坐在书桌前,手指在抽屉边缘停了片刻,然后慢慢拉开。
铁皮存钱罐被他拿了出来,轻轻放在桌上。月光从窗格斜切进来,照在罐身上,那道旧磕痕泛着哑光。他没开灯,只是低着头,像是怕惊扰什么。
我退回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肩膀。窗外风小了,雨早就停了,只剩屋檐滴水的轻响。我以为他会很快睡下,可那一夜,客厅始终有细微的动静——纸页翻动、笔尖划过本子、还有硬币碰撞的叮当声,很轻,断断续续。
天刚亮,我起身推开房门。他正坐在地板上,背对着我,膝盖上摊着红丝线和一堆散开的硬币。阳光从背后照过来,把他整个人笼在一层淡金色里。他低头专注地穿针,手指笨拙地打结,线头几次滑脱,又重新开始。
我没出声,靠在门框边看他。
一枚五角硬币被他捏在指尖,对着光看了看,才小心穿进红线。接着是另一枚,再下一枚。他的动作越来越顺,却依旧极慢,仿佛每穿一颗,都要确认一次方向。
地上堆着昨夜倒出来的硬币,像一座小小的山丘。这些是我一单一单送外卖攒下的,有些边角已经磨得发白。我记得第一次往里投币那天,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踮脚把硬币塞进窄口,问:“为什么要存?”
我说:“等够一千块,就换口新锅。”
后来锅换了,存钱的习惯却留了下来。每次发工资、拿到奖金,甚至是他学会煮面那天,非要把十块钱塞进去说“庆祝基金”,我都笑着收下,放进这个旧罐子。
原来他一直记得。
阳光渐渐爬上墙面,照到他手边时,整串硬币终于连成环形。红丝线绕了三圈,两端打了个结实的结。他捧起手链,轻轻抖了抖,硬币相互轻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然后他抬起手腕,比在我平时戴表的位置。
我这才发现,那些硬币的反光在地面投出模糊的影子——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母轮廓,像是孩子写的作业本上抄了又改的字迹。
LY。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串影子,直到风吹动窗帘,光影晃了一下,字母才微微变形。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他像是这才回神,急忙想把手链藏起来,却被我抢先握住手腕。
“让我看看。”
他迟疑了一下,松了手。
我接过手链,沉甸甸的,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每一枚硬币都被仔细擦过,边缘光滑,没有锈迹。红丝线是新的,但能看出缝补的痕迹——那是我之前缝纽扣剩下的,一直搁在针线盒角落。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昨晚。”
“为什么现在做?”
他垂着眼,声音很低:“以前觉得,钱是用来交换东西的。房子、车子、合同、道歉信。但我给你的支票,你从来不接。你说,有些事不能买。”
我心头一紧。
那是他恢复记忆那天,站在门口递出支票的样子,我还记得。
“后来我发现,”他继续说,“你其实一直在用另一种方式存钱。”
我不解地看着他。
“你把时间存进这屋子里。早晨煮的粥,晚上热的牛奶,摔跤了也不喊疼,加班回来还笑着问我有没有吃饭……你把这些一点点放进去,像往罐子里投硬币一样。”
他抬眼看向我,目光很静,却压着某种我从未见过的认真。
“我想明白了。最贵的不是房子,也不是地位。是你愿意在一个普通人身上浪费日子。所以我也想试试——用这些你挣来的硬币,买你以后的日子。”
我呼吸一滞。
“这不是补偿。”他伸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也不是赎罪。是我清醒之后,唯一能想到的,最实在的承诺。”
我低头看着腕间的红丝线,忽然笑了下:“这算求婚吗?”
他愣住,耳尖迅速染上红色。
“不……不是那种形式。我没有戒指,也不懂仪式。我只是……不想再等了。哪怕你还觉得我只是个记不住事的人,我也想让你知道,我想和你一起过以后每一个要换锅、要攒钱、会吵架也会笑的日子。”
我沉默了几秒,然后慢慢把手链套上左手手腕。
硬币贴着手背,微凉,却又被体温一点点捂热。我抬手晃了晃,阳光穿过缝隙,折射出跳跃的光斑,落在他脸上。
“你觉得我能卖多少钱?”我轻声问。
他皱眉:“什么?”
“你说要买我余生的钱。”我歪头看他,“那你清点过了吗?这些够不够?”
他怔了怔,随即伸手去摸裤子口袋,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后,是一张手写清单。
第一页写着:
“2023年4月7日,她替我挡下滚烫锅柄,手背红了一片。值五十枚一元硬币。”
“2023年5月12日,下雨天她多跑三单,只为给我带一碗热馄饨。值七十枚。”
“2023年6月3日,她发现我发烧,整夜没睡,每隔半小时摸一次额头。值一百二十枚。”
往下翻,密密麻麻全是记录。日期、时间、估值。有些字迹潦草,显然是半夜写的;有些则工整得像在签合同。
“你……什么时候开始记的?”
“从第一次烫伤那天。”他低声说,“我发现我看不见你疼的时候,心会闷。后来每一次你为我做的事,我都想标个价。不是为了还你,是想证明——我不是那个只会用支票解决问题的男人了。”
我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把清单轻轻放回口袋,然后双手握住我的手腕,将手链一圈圈缠紧,动作轻得像怕弄疼我。
“以前我觉得,有钱就能掌控一切。”他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落进我心里,“现在才知道,真正能留住一个人的,是让她觉得,她的平凡,有人看得见,也有人愿意捡起来,串成一生。”
我望着他低垂的眼睫,阳光落在上面,像镀了一层金粉。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硬币随呼吸轻轻晃动的声音。
我慢慢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他交叠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松开。
窗外城市渐渐喧闹起来,楼下传来早点摊吆喝声,自行车铃铛叮叮当当掠过巷口。风掀起窗帘一角,吹得桌上的速写本微微翻动,露出夹在中间的一张新纸——
上面画着两个人坐在地板上,中间摆着一个铁皮罐,阳光洒满整个房间。
其中一人手腕上,戴着一串红丝线串起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