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还在往上走。
二十二层,二十三层。
我缩在衣柜最里面,背贴着冰冷的木板,手机紧紧压在胸口。屏幕上的时间还停在三点十七分,那行小字像钉子扎进眼睛:记忆清除程序将于明日上午九点整执行。
阿辞站在柜门前,一动不动。他的背影挡住了所有光,只留下一道窄缝透进来。我能看见他左手死死抠住门边,指节泛白,右手垂在身侧,微微发抖。
客厅里响起脚步声。
不是试探,不是徘徊,是直接走向门口的步子。皮鞋踩在地板上,声音很稳,每一步都像量过一样。
钥匙插进锁孔。
没有转动,只是轻轻推了一下,又退出来。接着,第二下,第三下,节奏和昨晚我们敲柜门的暗号一模一样。
阿辞的肩膀猛地绷紧。
门开了。
我没有抬头,只能从缝隙里看到一双黑色皮鞋停在客厅中央。裤脚笔直,熨得没有一丝褶皱。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东西,银灰色的一圈,表面有红光一闪一闪。
“顾总。”声音低沉,不急不缓,“RL-0723项目已进入最终阶段。主体意识偏差超过阈值,建议立即执行清除。”
阿辞没回头,也没动。
“周助理。”他开口,声音冷得不像他,“你没有权限进这扇门。”
那人站着没动,手里的装置抬起来一点。“这是董事会授权文件。”他从西装内袋抽出一张纸,放在茶几上,“您签了字,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阿辞慢慢转过身。
他站得很直,肩膀打开,下巴微抬。那一瞬间,我认不出他了。这不是会把盐当成糖放进锅里的阿辞,也不是抱着我说“教我怎么当阿辞”的人。他是杂志封面那个顾晏辞,眼神像刀子,扫过去就能让人退后半步。
“我不记得授权过任何清除程序。”他说,“也不记得让谁代表我去决定我的脑子该留什么,该删什么。”
周明远没说话,只是把手环往桌上放了放。红光映在他脸上,一闪一闪。
“您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做判断。”他说,“情绪波动剧烈,记忆锚点异常活跃。再拖下去,系统可能自动触发应急协议。”
“那就让它来。”阿辞往前走了一步,“我不怕它。”
周明远终于抬头看他。两人对视了几秒,谁都没退。
“顾总。”周明远的声音还是平的,“您知道后果。一旦启动强制清除,不只是记忆消失。神经回路会被重置,人格模块全部格式化。您可能会变成一个……需要重新学习说话的人。”
阿辞冷笑了一下。“那你告诉我,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谁?是一个被编号管理的实验体,还是一个还能自己做决定的人?”
“您是霖氏集团董事长。”周明远说,“也是RL项目的监督人。”
“我不是。”阿辞声音突然低下来,“我是住在出租屋的人。我吃过她煮的泡面,睡过这张旧床,记得她说‘凉了会重新热’。这些事你们没法编出来,也抹不掉。”
周明远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伸手,按下了手环上的按钮。
一声轻响。
阿辞的身体猛地一震,后颈那块胎记瞬间变深,像被火烫过一样。他咬紧牙关,一只手撑住沙发扶手,膝盖往下弯了半寸。
“别抵抗。”周明远说,“越挣扎,痛感越强。”
阿辞抬起头,额角全是汗。“你说我是顾晏辞……可顾晏辞从来不会为了省五块钱走两公里路。他也不会因为牛奶凉了,半夜爬起来加热。”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带这个东西来,是要让我忘记她吗?”
周明远没答。
“那你知不知道,”阿辞声音沙哑,“昨天晚上,她给我热了三次牛奶?第一次是我忘了喝,第二次是她说凉了不好,第三次……是因为我做了噩梦,醒来喊她的名字。”
他说完,忽然笑了下。
笑得很轻,也很累。
“你们可以拿走我的身份,拿走我的公司,甚至拿走我的记忆。但你们不能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周明远的手指还在手环上。
红光一直闪。
阿辞突然抬起右手,猛地拍向自己的太阳穴。力道很大,声音闷闷的。他喘着气,额头青筋跳动。
“信号……还没断。”他低声说,“但我在试。”
周明远终于动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像是要抓住阿辞的胳膊。
阿辞猛地后退,背撞上衣柜门。
我屏住呼吸。
他靠着门滑了下来,最后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板,头低着,呼吸很重。
“晚晚。”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听不见。
我心跳停了一拍。
“如果我变成怪物……”他顿了一下,手指抠进地板缝里,“你就把我锁在这里好不好?”
我没动,也不敢出声。
“别让他们带走我。”他继续说,声音越来越轻,“我不想穿上西装,不想坐进办公室,不想看着你像看陌生人。如果你还记得我……就把我关在这间屋子。哪怕我忘了你是谁,你也别放我出去。”
周明远站在原地,手环还亮着。
“顾总。”他终于开口,“您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项目负责人了。董事会将在六小时内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是否启动全面接管程序。”
阿辞没抬头。
“那你回去告诉他们。”他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签字。”
周明远看了他很久。
然后他收起手环,把桌上的文件拿起来,转身走向玄关。
皮鞋踩在地板上,一步一步。
门开了。
风灌进来一点,吹动窗帘。
就在他要走出去的时候,阿辞突然开口。
“周明远。”
那人停下。
“你以前……是不是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阿辞抬起头,眼神有点恍惚,“你说,如果一个人的记忆全没了,他还算不算同一个人?”
周明远背对着他,没回头。
“您说过。”他声音很轻,“只要心里还留着想回去的地方,就不是真的丢了。”
说完,他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阿辞还跪在地上,头靠在衣柜门上。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木板传过来,很烫。他的手指慢慢抬起,轻轻敲了两下柜门。
三短,一长。
是我们看电影时定的暗号。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忘了我是谁,只要听到这个节奏,就知道我还在这里。
我用指尖回叩了一下。
他也感觉到了。
他的肩膀松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力气。他慢慢坐到地上,背靠着柜门,闭上眼。
我没敢开门。
外面太静了,静得不像真的安全。
他忽然又抬起手,在柜门上写了三个字。
一笔,一划。
是“别怕”。
我盯着那痕迹,眼泪一下子涌上来。
我想告诉他我没事,想拉开门抱住他,可我不敢动。刚才那一幕还在脑子里转——周明远手里的装置,阿辞跪地的样子,还有他说的那句“把我锁在这里”。
他不是在求生,是在托付。
我把手机拿出来,屏幕亮了一下。时间还是三点十七分。我把它翻过来,背面那行小字还在:记忆清除程序将于明日上午九点整执行。
我把它塞进内衣夹层,伸手摸到口袋里的火车票。
两张。
我一直留着。
但现在我知道,逃不掉的。
只要芯片还在他身体里,他们就能找到他。
我靠在柜子里,听着他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很慢。
突然,他动了。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走到厨房。我听见水龙头打开,接着是玻璃杯碰台面的声音。他喝了口水,又走回来,在柜门前蹲下。
“晚晚。”他贴着门缝说,“我给你留了东西。”
我没应声。
“在咖啡罐底下。”他说,“你看看。”
我等了几秒,才轻轻拉开柜门。
他站在外面,脸色很差,嘴唇没什么血色。但他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走出去,直奔厨房。
咖啡罐摆在灶台上。我把它拿起来,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没有字,只有一片褐色的渍迹,像是咖啡洒上去干了。
我看不懂。
回头想找他问,却发现他已经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件洗过的外套。袖口那点泡面汤渍还在。
他低头看着它,一句话没说。
我攥着纸条,站在厨房门口。
外面天还没亮。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窗帘轻轻晃。
我低头再看那片咖啡渍。
边缘不规则,中间有几个小点。
像……一串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