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我骑着那辆旧电动车拐过街角,车把有点打滑,手心却没松劲。纸袋夹在胳膊底下,被外套压得严实,雨水只浸湿了最外一层。
便利店的灯在雨幕里亮着,像一块浮起来的黄玻璃。我把车停在门口遮檐下,推门进去时带进一阵风,冷气扑面而来,比外面还刺骨。
收银台后的年轻女店员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指在空调遥控器上按了一下。冷风从头顶灌下来,吹得货架上的塑料袋微微晃动。我没在意,径直走向冷藏柜。
最后一排,靠右下角的位置,摆着两盒草莓味牛奶。我伸手取出来,指节碰到底层冰霜,凉意窜上来,但我没缩手。这是她睡前喝的,她说别的味道会反胃。我记得。
拎着牛奶走到收银台,我把纸币递过去。店员低着头找零,硬币一颗颗放进我掌心,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她不敢看我眼睛。
我穿的是旧款外套,拉链修过两次,袖口磨得发白,可剪裁依旧挺括。头发湿了,贴在额角,水珠顺着鬓边往下淌。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像常来这种地方的人。
正要转身,门又被推开。风雨卷进来,带着一股热气。她冲了进来,帽子都没摘,围巾上全是水珠。
“你怎么在这?”她声音有点喘,显然是跑过来的,“外面这么大的雨。”
我没答话,只是把牛奶往身后藏了藏。
她一眼就看见了,皱眉:“你就是为了这个出去的?”
我点点头。
她突然上前一步,拽住我的手腕,力气不小。她把我往货架深处拉,直到烤箱前才停下。打开盖子,热浪涌出来,她伸手取出一个红薯,剥开焦黑的皮,露出里面金黄的瓤。
“拿着。”她把一半塞进我手里。
我愣住。温度太烫,本能想缩手,但她抓着我的腕子不放。
“握紧。”她说,“你看你手都冻红了。”
我低头看,掌心确实泛着不正常的红,指尖有些发僵。刚才一直护着牛奶,没觉得冷,现在被这股热一激,反倒开始发麻。
红薯的热度慢慢渗进来。我试着合拢手指,把它裹住。
她这才松开手,转身去拿自己的餐盒结账。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她今天穿的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制服,肩头有一块没擦干净的油渍,是昨天炸鸡蹭的吧。
我忽然低头看手里的红薯。
表面有一道刻痕,歪歪扭扭的,是个“晚”字。边缘被火烤得微焦,能看出是用指甲一点点划出来的。
我喉咙动了动。
她每次吃红薯都会这样。说店里人多,怕别人拿错。其实没人会抢她那个破皮的红薯,可她还是坚持刻名字。
我轻轻摩挲那个字,指腹蹭过凹陷的痕迹。
她付完钱回来,看见我还捧着红薯发呆,笑了下:“怎么,没见过刻字的?”
“见过。”我说,“每次都见。”
她一怔,随即笑得更深:“那你早该习惯了。”
我嗯了一声,把红薯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去拎牛奶。她接过袋子看了看,发现有两盒,挑眉:“你也喝这个?”
“不是。”我把其中一盒放进她带来的帆布包里,“你的。”
她没推辞,也没说什么,只是抱着餐盒的手紧了紧。
外面雨势没减,我们站在门口犹豫了一瞬。她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不大,勉强能遮住两个人。
“挤一挤吧。”她说。
我们走进雨里。伞面被风吹得鼓起来,她往我这边靠了靠,肩膀贴着我的手臂。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湿冷,但手里的红薯还在发热。
走了一段,她忽然问:“你是不是……特意挑这家店买的?”
我没明白。
“这条线不是你的送餐范围。”她说,“你绕了远路。”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家的草莓味最鲜。”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复杂,像有话想问,又咽了回去。
我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关了门的小超市,招牌灯箱闪了一下,映出地上积水的倒影。我看见自己和她的影子挨得很近,伞沿滴下的水连成帘。
“你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儿吗?”她忽然说。
“记得。”我说,“你值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刚做外卖员,夜里送单到这里,站门口啃冷面包。我那时还不叫阿辞,也不认识她。但从监控里看到她低头咬面包的样子,后来总会在这个时间点来买牛奶。
她不知道这些。
“那时候你总买纯牛奶。”她说,“有一次我给你换了草莓味,你说难喝。”
“后来就不难喝了。”我说。
她笑了声,没接话。
雨越下越大,风斜着扫过来,伞差点翻过去。她哎了一声,整个人撞进我怀里。我下意识抬手扶住她后背,隔着湿透的外套,能摸到她脊椎的轮廓。
她很快站稳,退开一点,脸有点红:“对不起啊,把你当柱子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换了个方向,把装着红薯和牛奶的袋子提到右边,空出的左手悄悄靠近她背后,隔了半寸距离虚扶着,生怕她再滑倒。
她没发觉。
走了一阵,她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问。
她盯着前方巷口,眉头皱起。
“那边……是不是有人?”
我顺她目光看去。巷子口站着一个人影,穿着黑色雨衣,帽兜拉得很低,手里提着个塑料袋,一动不动。
“别管。”我说,“走。”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我往前。
那人没有动,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那里,像在等什么。
我们加快脚步。快到楼道口时,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仍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流。
“奇怪。”她小声说,“感觉……有点像你。”
我脚步顿了一下。
“谁?”
“不知道。”她摇头,“就是直觉。背影太像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手里的伞往她那边又倾斜了些,几乎半个身子暴露在雨里。
她察觉到了,用力把伞推回来:“你别淋着。”
“没事。”我说,“我习惯了。”
她瞪我一眼,干脆伸手抓住我胳膊,硬是把我拽进伞下中心位置。
“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习惯了。”她说,“记住了?”
我看着她认真的侧脸,雨水顺着她的睫毛往下掉,像在哭。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她包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亮起的光映在脸上。
是一条新消息。
发信人没有备注。
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你忘了的东西,我一直替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