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谷的夕阳,像一块浸透了血的破布,懒散地挂在天边。
战场上的喊杀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诡异的寂静。
成千上万的士兵扔掉了武器,双手抱头,成片地跪在泥泞的土地上,仿佛在进行一场规模宏大的朝圣。
他们的脸上,是同一种表情,一种神魂被抽走的空洞。
共和之剑的士兵们端着步枪,冷静地在俘虏的队列中穿行,像牧人清点自家的羊群。
没有人注意到,在战场侧翼那条通往密林的泥泞小路上,有几个身影正在仓皇逃窜。
那是几个穿着仆从服装的男人,他们架着一个衣衫褴褛、神情疯癫的中年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烂泥里跋涉。
“快!再快点!离开这里!”
为首的老仆人低声催促着,声音里满是无法掩饰的恐慌。
他叫巴奈特,是阿尔特留斯伯爵的贴身管家,侍奉了伯爵家族三代人。
然而,他此刻搀扶的,早已不是那个威严的阿尔特留斯伯爵了。
伯爵身上的华贵外袍被扒了下来,换上了一件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脏污的平民亚麻衣。
他的头发像一蓬枯草,脸上沾满了泥污与泪痕,瞳孔涣散,没有一丝焦距。
“龙……山没了……”
他的嘴里,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他的声音很轻,像梦呓,却透着一股能把人逼疯的寒意。
亲卫队投降了,那支由王国最精英的骑士组成的钢铁洪流,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被那些“泥腿子”用闻所未闻的武器屠戮殆尽。
然后,那头巨龙出现了,一口龙息,抹掉了一座山。
伯爵的理智,就在那座山消失的瞬间,一同被抹掉了。
“老爷,求您了,别出声……”巴奈特几乎是在哀求。
他和其他几个忠仆没有亲眼看到那神迹般的一幕,但光是从战场传来的恐惧浪潮,就足以让他们肝胆俱裂。
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带着伯爵逃出去。
只要能回到阿尔特留斯城,凭借高大的城墙,一切就还有希望。
希望,是这片绝望土地上最奢侈的东西。
他们穿过一片被炮火犁过的树林,前方不远处,就是连绵的丘陵。
只要翻过去,他们就能彻底摆脱这片地狱。
巴奈特的心头刚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喜悦。
然而,下一刻,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在前方小路的尽头,几棵歪脖子树下,站着三个人。
那三人打扮得像最普通的猎户,身上穿着粗糙的皮甲,背着短弓,腰间挂着猎刀。
他们就那样随意地站着,或靠着树干,或抱着手臂,仿佛在此地已经等候多时。
他们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巴奈特一行人身上,没有杀气,也没有好奇,就像在看几只不小心闯入陷阱的野兔。
巴奈特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这绝不是普通的猎户!
他们的站位彼此呼应,看似松散,却封死了所有可能的逃跑路线。
那种沉稳与冷静,只有在最精锐的斥候身上才能看到。
“保护老爷!”
巴奈特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猛地将伯爵推到身后,自己则抽出了一柄防身的短剑。
其余三名忠仆也反应了过来,他们拔出武器,面色惨白地将伯爵围在中间,身体因为恐惧而不住地颤抖。
树下的三人动了。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也没有任何战前的叫嚣。
他们的动作快得像三道掠过林间的影子。
巴奈特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已经欺近身前。
他下意识地挥出短剑,却砍了个空。
紧接着,他的后颈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铁钳狠狠地夹了一下。
“呃……”
他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眼前的景象便开始飞速旋转,最后陷入一片永恒的黑暗。
他倒下的前一秒,眼角的余光看到,另外三名忠仆几乎在同一时间,以同样无声的方式倒在了地上。
没有激烈的厮杀,没有兵器碰撞的脆响。
只有几声骨头错位的闷响,和生命被终结时短促的抽搐。
一切都在几个呼吸间结束了。
为首的情报队长甩了甩手,仿佛只是拍掉了几只碍事的苍蝇。
他走到已经瘫软在地的阿尔特留斯伯爵面前,蹲下身。
伯爵依旧在喃喃自语。
“山……没了……龙……好大的嘴……”
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依旧沉浸在自己那个崩溃的世界里。
队长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
曾经的北境之主,那个让无数贵族俯首帖耳的强者,此刻看起来比路边的流浪汉还要不堪。
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块信物。
那是一块用普通木头雕刻的圆形徽记,一面是精密的齿轮,一面是饱满的麦穗。
做工粗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将徽记在伯爵涣散的眼前晃了晃。
伯爵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队长收起徽记,不再多费唇舌。
他从腰间解下一卷粗糙的麻绳,手法娴熟地将伯爵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紧紧捆住,最后在脖子上也套了一个活结。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对着身后的两名队员偏了偏头。
“带走。”
他的声音嘶哑而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一名队员上前,像牵牲口一样,拉起那根拴在伯爵脖子上的麻绳,牵着他往前走。
曾经不可一世的阿尔特留斯伯爵,就这样,像一头即将被送进屠宰场的牲口,踉踉跄跄地被拖拽着,离开了这片埋葬了他所有荣光与军队的战场。
他口中的呓语还在继续,但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被风吹散。
他的被俘,没有公告,没有示众,甚至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一块石头被丢进了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