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魔殿,藏书阁偏角。
这里依旧是云乐那方小小的、充满灰尘与霉味的“净土”,但此刻,这片狭小空间内的空气,却比任何地方都要凝重,充满了无声的挣扎与煎熬。
云乐瘫坐在他的天云棉手帕上,背靠着冰冷的黑曜石板,双手深深插进发间,俊秀的脸上写满了痛苦、迷茫和一种近乎分裂的焦虑。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根被绷到了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怀里那面“子母传音镜”微微发烫,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胸膛。镜子的另一端,是奎木郎大人冰冷而不耐的催促,是司晨那家伙充满“使命感”的狂热分析,是天界那边不断施加的压力,要求他提供更多、更确凿的、关于魔尊“阴谋”的证据。
可是……证据?
他每天看到的都是什么?
是魔尊罗刹,那个传说中冷酷无情、双手沾满鲜血的幽冥之主,笨拙地学着给女儿喂饭,会因为女儿不肯吃而周身冒冷气,又会因为女儿一句含糊的“爹爹”而愣怔半天。
是那个被天界和蜀山定义为“绝世魔胎”的小满,一个粉雕玉琢、天真烂漫、会咯咯笑、会摇摇晃晃学走路、会把自己糊成小花脸、还会笨拙地安慰爹爹的……普通幼崽?
是那个破布娃娃可笑的马屁声,是骨龙滑梯上欢快的“嗖嗖”声,是魔殿上下为了尿布和奶糕如临大敌、却又透着一种诡异温情的氛围。
这些……能算证据吗?
如果把这些报上去,奎木郎大人会怎么想?司晨会怎么分析?恐怕只会觉得他云乐已经被魔气侵蚀了心智,或者是为了苟活而编造谎言吧?
他们会用那套坚不可摧的“阴谋论”来解释一切:
魔尊的温情?伪装!为了麻痹外界!
小满的可爱?魔胎的伪装!更具欺骗性!
魔兵保护物资?证明邪物的重要性!
就连那枚玉佩的异动,在他们看来,也绝对是“神器”即将发动的前兆!
他尝试过暗示,但每次刚开口,就会被对方更加“严密”的逻辑堵回来,反而加深了他的“可疑”。
“云乐仙官,你切不可被魔头的表象所迷惑!越是强大的魔头,越擅长伪装!那女婴越是表现得无辜,其背后隐藏的阴谋就越可怕!”——这是奎木郎的警告。
“前辈!我懂了!魔尊这是在进行‘情感投资’!用虚伪的温情圈养魔胎,以期获得绝对忠诚!这是最高明的操控术!我们必须揭露它!”——这是司晨的“恍然大悟”。
云乐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一遍遍地拷问自己:我到底是谁?我在做什么?
我是天界的实习仙官,奉命潜伏魔窟,调查魔尊阴谋,守护三界和平。
可我现在每天做的,却是记录一个孩子的吃饭睡觉,偶尔还要用仙法帮她擦脸、哄她睡觉?甚至……开始觉得那个魔尊,在某些时候,似乎也没那么……十恶不赦?
尤其是那次,小满拿着奶糕安慰罗刹的画面,像是一道暖流,无数次在他脑海中回放。那一刻罗刹眼中瞬间消融的冰霜和那份真实的柔软,绝不是伪装能做得出来的!
还有罗刹审讯蜀山修士后的那种……懵逼和憋屈?虽然很淡,但他确实感觉到了。那不是一个阴谋被揭穿的大魔头该有的反应,更像是一个……被人莫名其妙泼了脏水还解释不清的无奈?
这些细微的观察和感受,与他从小接受的天界教育、与奎木郎和司晨灌输的“真相”激烈地冲突着,将他的世界观撕扯得支离破碎。
“难道……真的是我们搞错了?”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但这个想法太过大逆不道!质疑天界的判断?质疑清虚子长老和整个正道联盟?那岂不是说明他们所有人都疯了?只有他这个小小的实习仙官看到了“真相”?
这怎么可能!
更可能的是……真的是自己被魔殿这诡异的氛围同化了?产生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就像那些被魔头蛊惑的凡人一样,开始为恶魔寻找借口?
“不!不可能!”云乐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个可怕的念头,“我是仙!是正!魔就是魔!罗刹手上沾染了无数生灵的鲜血,这是铁一般的事实!绝不能因为他对自己的孩子好一点就动摇!”
他努力回想天界典籍中记载的魔尊罪行,回想那些关于幽冥魔界残酷的传说,试图重新坚定自己的信念。
可是……那些记载和传说,遥远而模糊。而眼前每日所见的生活,却真实而具体。
一种是宏大叙事中的邪恶符号,一种是日常琐碎中的鲜活个体。
这两种形象在他脑中打架,让他备受煎熬。
“云乐仙官!汇报今日情况!魔尊是否有异动?玉佩研究可有进展?”传音镜再次传来奎木郎冰冷的催促,打断了他的思绪。
云乐一个激灵,如同被冷水浇头。他颤抖着手拿起镜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汇报:
“回…回大人!今日魔殿……表面平静。魔尊大部分时间依旧陪伴那女婴,未见明显异常举动。玉佩……玉佩亦无新的能量波动被监测到。”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隐瞒了那些让他动摇的细节,只给出了最安全、最不会引起追问的“无异常”报告。
“无异常?”奎木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魔头越是平静,越可能暗藏杀机!云乐仙官,你是否因为长期潜伏,感知变得迟钝了?需知你肩负重任,切不可有丝毫懈怠!”
“是……卑职明白!定当加倍警惕!”云乐连忙应道,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结束通话后,他无力地垂下手臂,传音镜掉落在膝盖上。
撒谎了。
他对上级撒谎了。
而且是为了……保护魔殿的“平静”?保护那个魔头和他女儿的“日常生活”不被干扰?
这个认知让云乐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恐惧。
我到底在帮谁?
是那个给我发放俸禄、赋予我仙官身份、代表着“正义”与“秩序”的天界?
还是这个囚禁我、却又让我看到截然不同一面的魔殿?这个有着可爱孩童和偶尔显得……有点“人味儿”的魔尊的地方?
他的忠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他的身份认同出现了严重的危机。
继续做天界忠实的眼睛和耳朵,报告一切“可疑”迹象,哪怕那些迹象可能需要扭曲解读?这样或许能保住仙籍,甚至立功受赏,但……良心何安?
或者……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直觉,哪怕那意味着背叛天界,背上千古骂名,甚至可能魂飞魄散?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
云乐蜷缩在角落里,看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幽冥界永恒灰暗的光线,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无论朝哪个方向挣扎,都可能万劫不复。
而此刻,偏殿方向隐约传来了小满银铃般的笑声,以及罗刹那低沉却不再那么冰冷的、似乎在说着什么的嗓音。
那声音像是一根细小的针,再次刺痛了他混乱的心。
帮谁?
我到底……该帮谁?
实习仙官云乐,陷入了自飞升以来,最深刻、最痛苦的身份危机。他的道心,正徘徊在崩塌与重塑的边缘。而这场危机的根源,并非强大的魔力蛊惑,而是最简单、也最复杂的——日常所见与固有信念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