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归舟煮酒论潮生
“定波号”破开南海温润的碧波,向着东北方向缓缓航行。离了那片刚刚经历血战与悲歌的深海,海面上的天光显得格外敞亮,带着咸味的风吹拂过甲板,吹散了连日来萦绕不去的血腥与阴霾。只是这风里,总还缠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意,像是鲛人王女未散的魂灵,又像是葬身海底的同道最后一声叹息。
船行得不快。连番恶战,众人皆是身心俱疲,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损耗的元气更需时日调养。船舱里时常飘出淡淡的药香,是青城掌院在熬煮固本培元的“九转还元汤”,也是苗疆蛊师在用特殊蛊虫配合草药,为蜀山长老拔除经脉中残留的阴寒污气。
吴道独自坐在船尾楼顶的了望台边沿,背靠着桅杆基座,一条腿屈起,一条腿随意垂在舱壁外。他换了身干净的青布衣衫,海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露出袖口和衣襟上几处不太显眼的、被灵力灼烧出的焦痕。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望着远处海天相接处翻涌的云涛,却沉静得像两口古井。
他手里捏着一只扁圆的锡制酒壶,壶身被摩挲得发亮。里面装的是刘老舵私藏的、用岭南荔枝和滨海稻米混合酿造的烈酒,入口辛辣,后劲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回甘,像极了这南海的风情。他偶尔仰头灌上一口,火线般的暖流滚入腹中,微微驱散着灵台深处那场“天地烘炉”对决残留的疲惫与隐痛。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带着萨满鹿皮软靴特有的柔软触感。崔三藤挨着他坐下,手里也拿着一只小一号的陶碗,碗里盛着半碗温热的药膳鱼汤,奶白色的汤汁上飘着几粒枸杞和碧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道哥,青城掌院让送来的,说你这几日消耗太大,单靠打坐恢复太慢,需得食补。”她将碗递过来,自己也端起另一只小碗,小口啜饮着。她换上了一身靛蓝染花的棉布衣裙,长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松松绾着,几缕碎发被海风吹拂在颊边,衬得她脸色虽还有些虚弱,却多了几分家常的温婉。
吴道接过碗,触手温热。他没急着喝,先嗅了嗅那浓郁的鲜香,混着淡淡药气,点点头:“有劳费心。”仰头将鱼汤一饮而尽,暖意自喉咙直通四肢百骸,连带着混沌道种似乎都微微活跃了几分。
两人并肩坐着,一时都没说话,只听着脚下海浪轻轻拍打船舷的哗哗声,远处海鸥偶尔掠过的鸣叫,以及甲板上水手们低声吆喝、整理帆索的动静。午后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落,在海面上铺开一片碎金,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那位兄弟的遗物和骨殖,青城派的王道友收好了,说回去后亲自送往川中青城山脚下一处道观,观主是他俗家叔父,会妥善安排后事,并通知其家人。”崔三藤放下碗,轻声道,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他叫赵铁锚,闽南疍家人出身,水性极好,擅使一柄分水刺,在东南沿海散修中小有名气,为人最是仗义。”
吴道默默点头,又灌了一口酒。酒液辛辣,冲得他眼眶微微发热。他记得那个沉默寡言、皮肤黝黑的汉子,在冲向那道暗影污流时,连句遗言都没留下,只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同道陨落,总归是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鲛人族那边……”崔三藤顿了顿,“沧溟大长老传来一道简讯,说长老会已初步稳定局面,正在组织族人清理王城废墟,修复部分还能使用的防御禁制。他们也派出小队,循着《水文图录》上几处可能的古老标记去探查了,希望能找到些对修复龙珠本源有帮助的灵物,或者……其他幸存水族的线索。”
吴道“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那个沉银盒子,打开。里面三颗“沧溟月华珠”静静躺在丝绒衬垫上,鸽卵大小,通体浑圆,泛着柔和的、如同月下深海般的珠光,内部仿佛有潮汐流转。旁边则是一卷非绢非纸、触手冰凉滑韧的深蓝色皮质卷轴,展开后,上面以银线绣刻着极其繁复古老的图案与符号,是失传已久的古鲛文,辅以一些抽象的水纹地貌标识。敖青已经帮忙翻译了部分,但仍有许多地方晦涩难懂,需要结合实地与更多古籍对照。
“这图录的价值,或许远超我们想象。”吴道手指拂过卷轴上一处标记着三道漩涡交错图案的位置,旁边古鲛文注解敖青翻译为“归墟之眼,疑为古海神沉眠地,慎近”。“你看这里,还有这里,”他又指向几处标记着断裂三叉戟、破损巨船、或是扭曲海兽骨骼的符号,“这些可能都是上古水族大战、或某些强大存在陨落的遗迹。冥河选择侵蚀的节点,似乎与这些古老的能量汇集点或空间薄弱处,有某种关联。”
崔三藤凑近细看,萨满灵觉让她对那些标记处的“气息”残留有种模糊的感应:“你的意思是,冥河并非随意侵蚀,而是有目的地选择这些‘古战场’或‘神灵遗迹’下手?因为这些地方本身能量就复杂、不稳定,或者……留有某种‘伤口’?”
“很有可能。”吴道收起卷轴,目光投向北方,“四海龙珠镇守的节点,或许本就是上古大能为了稳定这些‘伤口’、梳理灵脉而设。龙珠之力既在镇压,也在修复。冥河侵蚀,如同往旧伤口上撒盐,甚至灌入毒脓,加速其崩溃。北海节点彻底异化,东海、南海濒临失守,西海情况不明但干扰强烈,恐怕都不是巧合。”
他顿了顿,继续道:“敖青曾言,上古那场导致冥河分流、侵入现世的大劫,四海龙族与水族是抵抗主力,战况惨烈,陨落无数。那些遗迹,可能就是当年的战场。如今冥河卷土重来,自然优先攻击这些‘旧伤’所在。”
崔三藤若有所思:“所以,我们要对抗冥河,不仅要修复龙珠,稳定节点,可能还需要……清理这些‘旧伤’,或者至少弄清楚它们的状态,防止被冥河进一步利用?”
“这是一条思路。”吴道点头,“但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眼下,先与敖青汇合,整合情报。另外,”他看向崔三藤,“你此次与漓光王女共行‘海心涤魂祭’,灵魂层面深度接触龙珠核心与冥河印记,可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或发现?”
崔三藤闻言,眉心微蹙,似在回忆那惊心动魄又无比纯净的瞬间。她抬起手,指尖一缕极淡的、混合着萨满清辉与湛蓝龙珠之气的光芒萦绕。
“那冥河印记……冰冷、贪婪、充满吞噬与混乱的意念,这是我们都感受到的。”她缓缓道,“但漓光王女燃烧生命净化时,我隐约感觉到,那印记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痛苦’与‘不甘’,不完全是纯粹的恶意,更像是一种被扭曲、被污染后的……残响?”
吴道眼神一凝:“残响?”
“嗯。”崔三藤点头,尝试描述那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那不是冥河本身诞生的意志,倒像是某个强大的、原本或许并非全然邪恶的存在,被冥河彻底污染、吞噬后,留下的最后一点本真碎片,在无尽的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哀嚎。漓光王女的光流净化污秽时,那丝‘痛苦’似乎……减轻了一瞬。”
这个发现让吴道陷入了沉思。如果冥河侵蚀不仅仅是能量的污染,还伴随着对某种原有存在“意志”的扭曲与吞噬,那事情就更加复杂了。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被污染的鲛人会有“同族相戕”的疯狂,北海节点会异化成充满暴戾攻击性的活物。
“此事记下,回头与敖青、张天师他们共同参详。”吴道将酒壶里最后一口酒饮尽,锡壶随手放在身旁。
这时,张天师和蜀山长老、青城掌院等人也陆续来到船尾。几人脸色都好了不少,但眉宇间仍带着凝重。大家围着坐下,刘老舵也提着个热气腾腾的大铜壶和一摞粗陶碗过来,碗里是刚煮好的、加了姜片和红糖的驱寒茶。
“都缓缓神。”刘老舵给每人倒上热茶,自己也端了一碗,蹲在一边,“这南海的鬼天气,看着暖和,海风里的湿寒气可重,钻骨头缝儿。”
众人谢过,捧着热茶,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海风呼啸与浪涛声。
最终还是张天师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吴局主,崔家主,此番南海之行,虽救下鲛人族,稳固龙珠,但代价……着实惨重。赵道友罹难,鲛人王女牺牲,我龙虎山、蜀山、青城弟子亦有轻重伤,法宝丹药损耗颇巨。接下来若按图索骥,探寻其他遗迹或直指北海,恐需更加谨慎,谋定而后动。”
蜀山长老抚着碧波剑的剑鞘,接口道:“张天师所言极是。那‘暗影之心’聚合体的难缠,诸位都见识了。寻常法宝、剑气对其效果有限,污秽反噬之力极强。若无吴局主那‘天地烘炉’般的玄妙神通与漓光王女舍命净化,胜负难料。北海节点若已彻底异化,其凶险恐怕只在此之上。”
青城掌院叹道:“阵法之道,在于借势与困敌。然冥河污秽对灵机阵纹的侵蚀速度太快,高阶阵法材料又难寻。南海布下的‘四象定波阵’几乎被一击即溃。往后需得研制更抗侵蚀、或能反向利用污秽能量的阵法思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总结得失,忧虑前路。气氛有些沉闷。
吴道静静听着,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诸位道友所言,皆是金玉良言。此番南海之战,暴露我等许多不足。冥河之力诡异莫测,非蛮力可敌。归程之中,正可趁此机会,好生思量应对之法。”
他目光扫过众人:“张天师雷法刚猛,对阴邪有克制,但消耗亦大,或可尝试与苗疆驱邪蛊术结合,研制‘雷蛊’之类,持久与爆发兼顾;蜀山剑诀凌厉,可分水破邪,或可参详‘庖丁解牛’之理,专寻污秽能量运转之‘隙’,以最小损耗破其关键;青城阵法玄妙,或可研究以污秽为‘燃料’,构筑‘逆转五行’、‘以毒攻毒’之阵;苗疆蛊术千变万化,或可培育专门吞噬、分解冥河污秽的异种蛊虫……”
他顿了顿,看向崔三藤:“萨满通灵,或可尝试与那些被污染却尚未完全沉沦的生灵残存灵性沟通,寻找内部瓦解的可能,亦可通过大型祭祀,汇聚天地正气,大范围净化、安抚被污染的地脉水灵。”
最后,他看向自己:“我之五门秘术与太一道韵,亦需更深挖掘。‘山’字秘可镇压、稳固空间;‘医’字秘或能疗愈被污染的本源创伤;‘命’‘相’‘卜’三门,更应在战前推演敌势、洞察弱点、把握战机上下工夫。那‘天地烘炉’之法消耗巨大,不可轻用,需寻更常态、高效的应对手段。”
他这一番话,条分缕析,既指出了问题,又给出了具体方向,顿时让众人眼睛亮了起来。沉闷的气氛为之一扫。
“吴局主此言大善!”张天师抚掌,“正该如此!闭门造车不行,但经历实战,便知长短,正好查漏补缺,集思广益!归途尚有一段时日,我等便在这船上,开个‘煮酒论潮生’的小小法会,各自将心得、疑惑、想法道出,共同参详演练如何?”
“妙极!”蜀山长老眼中剑意一闪,“老夫正想找青城道友琢磨琢磨,如何将剑意融入阵眼,提升破邪锋锐!”
“贫道也对苗疆蛊虫如何承载雷符颇感兴趣……”张天师捻须微笑。
“我萨满一脉有些安抚狂暴灵性的古调,或可请老陈用骨笛试试能否与鲛人‘安魂曲’结合,效果更佳……”崔三藤也加入了讨论。
刘老舵听着这些他半懂不懂的玄奥讨论,咧嘴笑了笑,又给大家续上热茶,悄声对身边一个年轻水手道:“听听,这就叫‘神仙打架回来,也要开总结会’。咱爷们儿行船遇了风浪,不也得琢磨下次咋避让、咋操帆嘛?一个理儿!”
夕阳西下,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定波号”如同移动的孤岛,载着疲惫却并未气馁的众人,载着牺牲者的遗志与新生的想法,劈波斩浪,向着东海,向着下一次未知的挑战与希望,稳稳前行。船尾楼顶,论道之声与海浪声、风声交织,在这苍茫大海上,谱写着属于这个时代修行者的、坚韧而充满智慧的篇章。
(第三百三十六章 归舟煮酒论潮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