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库房日渐空朗,银钱流水般注入,织机昼夜不息,新出的“凝霞红”与定制异纹绸如同金梭银线,渐渐织就一幅复苏的图景。明州商界私下议论纷纷,皆道苏家大小姐招了个了不得的赘婿,竟能在赵元丰的全力打压下觅得生机,甚至隐隐有反扑之势。
这风声自然一丝不落地传进了赵府。
赵元丰捏着一只官窑瓷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听着管事汇报苏家近况,尤其是慕容文远与番商阿拉义往来密切、甚至拿到了独家定制合约时,他脸上惯常的假笑终于维持不住,猛地将茶杯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好!好一个慕容文远!好一个苏家赘婿!”他胸膛起伏,眼中尽是阴鸷毒辣,“断我财路,毁我布置!真当我赵元丰是泥捏的不成?!”
站在下首的,除了赵家心腹管事,还有一位面色惶恐、穿着体面却难掩商贾气的男子,正是曾被慕容文远在码头上驳了面子的钱判官。他擦着额角的冷汗,嗫嚅道:“赵爷息怒…那赘婿确实邪门,不知从哪学来一番鬼画符的番话,竟真唬住了阿拉义那老狐狸…如今市舶司里,也有几个不开眼的开始对苏家货船睁只眼闭只眼了…”
“闭嘴!”赵元丰厉声打断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过,“没用的东西!连个赘婿都拿捏不住!”
他深吸几口气,强压下怒火,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冰冷的算计。“既然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他慕容文远不是靠着番商这棵大树吗?老子就让他死在这棵树上!”
他转向阴影处:“孙先生,东西准备好了吗?”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面容干瘦、眼神却异常精明的师爷模样的人应声而出,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檀木盒。
“东家,已备妥。”孙师爷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明黄绸缎,却空空如也。
赵元丰皱眉:“嗯?”
孙师爷阴恻恻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严密包裹的小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少许细腻的、色彩极其艳丽奇特的粉末,在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
“此乃西域秘传‘幻彩砂’,”孙师爷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得意,“将其微量掺入丝绸染料之中,初时色泽愈发鲜艳夺目,胜过寻常染料数倍,且毫无异状。然……只需经过月余,或遇沿海潮湿水汽,染料便会悄然变质,色泽发暗、发污,最终……整匹丝绸斑驳脱落,朽烂如败絮!届时,任他苏家巧舌如簧,也难逃一个‘以次充好、欺诈番商’的罪名!”
钱判官倒吸一口凉气:“这…这…”
赵元丰眼中却爆发出兴奋而残忍的光芒:“好!妙极!阿拉义那批定制丝绸,何时交货?”
“据线报,约在四十日后装船。”
“时间足够了!”赵元丰抚掌,“苏家如今工期紧,慕容文远又急于求成,监管必有疏漏!孙先生,知道该怎么做吗?”
孙师爷躬身道:“东家放心。苏家染坊二管事,早已被我们拿捏住了短处。只需许以重利,让他趁夜将这点‘宝贝’掺入调配好的‘凝霞红’及定制染缸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待货船离岸,驶入茫茫大海,便是神仙也难救!届时番邦贵人见到一堆烂布,雷霆之怒下来,我看他慕容文远和苏家如何承受!阿拉义必定索赔,苏家刚有起色的银钱得赔个精光,信誉更是扫地殆尽!说不定……”他嘿嘿一笑,“番邦一怒之下,告到市舶司甚至朝廷,说他苏家故意怠慢、侮辱外邦,那可就不仅是破财,而是……灭门之祸了!”
好一条毒计!杀人不见血,毁人于无形!
钱判官听得脊背发凉,却又不得不佩服赵元丰的狠辣。
赵元丰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钱判官:“钱大人,届时番商闹将起来,市舶司这边……”
钱判官一个激灵,立刻表忠心:“赵爷放心!下官知道怎么做!定让他苏家吃不了兜着走!”
“很好。”赵元丰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慕容文远,苏清婉…本爷要你们怎么爬起来的,就怎么摔下去,而且…要摔得粉身碎骨!”
一条阴险的计策,就在这觥筹交错的阴影中,悄然织就。
翌日,苏家染坊。
因订单激增,坊内一片繁忙景象。巨大的染缸蒸汽腾腾,工匠们赤膊忙碌,各色染液如同打翻的调色盘,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气味。
慕容文远正在坊内巡视,与老工匠商讨如何进一步稳定“凝霞红”的色度。苏清婉也偶尔会来查看进度,对这批关乎苏家命运的货物极为上心。
他们都未曾留意到,染坊的二管事李贵,今日显得格外心神不宁,眼神躲闪,时常下意识地搓着手指。趁慕容文远与工匠讨论、众人注意力被吸引之际,他悄无声息地溜到角落里那几口标注着“特供番商”的染缸旁,左右张望,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油纸小包,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襟。
恐惧和贪婪在他内心疯狂交战。赵家的人抓住了他偷卖库房染料中饱私囊的把柄,威胁要送他见官,同时又许下事成之后五百两雪花银的重赏。他别无选择。
就在他颤抖着手,准备将纸包里的粉末倒入染缸的瞬间——
“李管事!”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李贵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手,纸包险些掉进染缸!他仓惶回头,只见三小姐苏玲珑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端着一碟新做的糕点,歪着头,一脸天真好奇地看着他。
“李管事,你鬼鬼祟祟在这干嘛呢?是不是想偷尝我给姐姐姐夫新做的莲子糕?”玲珑眨着大眼睛,语气娇憨,仿佛只是随口玩笑。
李贵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三、三小姐说笑了…小的…小的只是看看这缸染液的火候…”
“哦?”玲珑凑近一些,鼻尖微动,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他紧握的拳头和那微微露出的油纸角,“这缸料味道好像有点特别呢?李管事手里拿的是什么好东西?莫不是独家秘方?”
李贵冷汗涔涔而下,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语无伦次:“没…没什么…就是一点…一点寻常的固色料…”
“是吗?”玲珑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她没有戳破,只是笑嘻嘻地将糕点碟子往前一递,“那李管事忙完了记得来前边尝尝点心呀,可甜了!”
说完,她便蹦蹦跳跳地转身去找慕容文远和苏清婉了,仿佛真的只是路过。
李贵僵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他看着玲珑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手中那包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毒粉,再想想赵家的威胁和那五百两银子,最终,一咬牙,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将纸包里的粉末抖入了最大的那口“凝霞红”染缸中,然后用木棍胡乱搅动了几下。
粉末遇水即溶,无色无味,瞬间消失在浓稠的染液里。
做完这一切,李贵如同虚脱般靠在染缸上,大口喘息,脸色惨白。
不远处,慕容文远接过玲珑递来的糕点,尝了一口,赞道:“玲珑的手艺越发好了。”他并未察觉刚才那短暂而惊险的插曲。
苏清婉也微微笑道:“就你嘴甜。”她看向忙碌的染坊,眼中充满希望,“只要这批货顺利交付,我苏家便可真正喘过这口气了。”
玲珑笑靥如花,眼神却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角落里那口刚刚被动了手脚的染缸,以及李贵匆忙溜走的背影。
她天性活泼,心思却极为玲珑剔透,掌管酒楼迎来送往,最擅察言观色。李贵方才的慌张与诡异,绝非查看火候那么简单。那瞬间瞥见的油纸和异样神色,让她心中升起一丝隐隐的不安。
但无凭无据,她不敢贸然告诉正处于高度紧张和期待中的姐姐和姐夫,只能将这份疑虑暂时压下,决定日后多加留意染坊,尤其是那个李管事的动向。
她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出现,虽未能阻止阴谋,却像一颗投入命运长河的石子,虽未改变大河奔涌的方向,却已悄然荡开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致命的毒药,已然埋下。
只待时日发酵,便可酿成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惊涛骇浪。
慕容文远和苏清婉,仍满怀希望地期待着这批承载着苏家未来的丝绸,漂洋过海,换取新生。
却不知,船未离港,祸根已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