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最后那几句话,如同重锤敲在他心上。
他明白母后的意思。
用她的“病危”逼楚怀蘅回来,再用“冲喜”赐婚,彻底断了他那份不切实际的念想。
手段虽有些低劣……但似乎已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锦荣帝在亭中枯坐,指尖无意识的敲击着冰冷的石桌,内心天人交战。
一边是兄弟之情,他深知怀蘅的执拗,强扭的瓜不甜;另一边是母后的殷切期盼和日渐衰败的身体,以及……江山后继的考量。
最终,一盏茶凉透时,锦荣帝深深叹了口气,眉宇间尽是无奈与妥协。
他沉声唤道:“魏升。”
“老奴在。”一直候在亭外的魏升立刻躬身趋近。
“传朕旨意,送抵临州大营。”锦荣帝的声音低沉而无奈,“就说……皇太后凤体违和,病势沉重,望其速归。另……为冲喜计,朕已为其择定良配,待其归京,即刻赐婚。”
“遵旨。”魏升心头一凛,深知这道旨意的为难,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锦荣帝望着魏升匆匆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这满园春色,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
临州
城外,军营肃杀。
中军大帐内,楚怀蘅一身玄色劲装,正与副将程一俯身于巨大的北境舆图前,指尖点着一处关隘,低声商讨着下一次进兵的路线与策略。
烛火跳动,映着他冷峻专注的侧脸。
“王爷,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强攻,恐……”程一话未说完,帐帘被无声掀开,一名暗卫如鬼魅般闪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声音压得极低:“王爷,帝都加急密旨!”
楚怀蘅眉峰微蹙,接过来,迅速拆开火漆。
目光扫过,深邃的眼眸骤然一缩,握着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泛白,一股冰冷的戾气不受控制的弥漫开来,连帐内的烛火都仿佛为之一暗。
程一立刻感觉到王爷身上气息的变化,心头一紧,屏息垂手。
短暂的死寂后,楚怀蘅将密旨狠狠压在舆图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怒与担忧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看向程一,声音冷硬如铁:“程一。”
“末将在!”
“本王需即刻回帝都,军务暂由你全权统摄。”楚怀蘅指着舆图,“方才所议之事,继续推演。整军,加强操练。待想法成熟,快马传予本王。”
“末将遵命!”程一抱拳领命,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偷瞄一眼密旨,皇太后病重?赐婚冲喜?这……王爷他……
楚怀蘅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走出军帐,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背影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与决绝。
——
谷雨
南之枝的竹舍内,侍毅并未离开。
他坐在窗边简陋的木凳上,背对着床榻上“昏迷”的南之枝,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
茶水温热,白气袅袅上升。
他望着窗外沉入暮色的山谷,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
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后的人听:
“人之一生,劫波难渡。然,纵使身陷泥淖,心蒙尘垢,逃避终非长久之计。一时之避,可作喘息,焉能一世龟缩?”
他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一口,声音愈发沉凝。
“家仇国恨,如附骨之疽,岂是闭目塞听便能消弭?若因一时之痛,便自囚方寸,忘却肩上所承之重,忘却逝者殷殷之望……此等苟且偷安,非但愧对泉下至亲,更是对己身残存之命的亵渎。”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逝者已矣,生者独存。此独存之身,非为苟延残喘,乃为承载逝者未尽之志,凝聚更胜往昔之力!当以此力,行当行之事,践当践之诺!踟蹰不前,空负此身,岂非懦夫所为?逝者若有灵,岂不痛心疾首?”
侍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直击灵魂深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南之枝的心上。
床榻上,南之枝紧闭的眼睫剧烈的颤抖起来,眼角无法控制的滑落几滴晶莹的泪珠,迅速没入鬓角。
侍毅似乎并未察觉,又或许是早已料到。
他再次为自己斟满一杯茶,仰头一饮而尽。那温热的液体仿佛给了他某种力量,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床上那个纤细的身影,声音清晰而坚定:
“师妹,你可知,我并非寻常山野之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本北境五皇子狄尚,狄戎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南之枝的身体几不可察的绷紧了。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锋,带着刻骨的寒意:“昔日,狄戎为夺嫡,假意与我兄弟情深,于狩猎之时,趁我不备,下药让我全身失去知觉动不了,又把我全脸划伤,将我推下万丈悬崖……若非师父恰巧云游将我从自鬼门关拉回,断骨续筋,重塑面容,我早已是崖底枯骨一堆……”
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中燃烧着压抑多年的怒火与仇恨。
“自苏醒那一刻起,我便知,我必要回去!那个位置,我本无意染指,但他狄戎——绝对不配!他为一己私欲,可弑兄弟,亦可屠戮无辜!昭武城之祸,便是他狼子野心,妄图嫁祸大楚,挑起战端!父王被蒙在鼓里,但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语气稍缓,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这两年,因楚怀蘅屡次兴兵,北境疲敝,父皇对狄戎早已深恶痛绝。此时,正是我回去清理门户的最佳时机。”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南之枝身上,带着一种洞悉的诚恳:“其实你初入谷时,师父与我便已查到许多。我们都曾在深渊挣扎,都需要时间舔舐伤口,更需要积蓄力量。我们从未拆穿你,是予你喘息之机。然,一年光阴,足矣。”
他向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邀请的力度:“你,难道不想重回昭武城?不想以‘南家’之名,伴父兄之灵,堂堂正正的守护那片你曾倾注心血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