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城通往北境王城的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慢慢悠悠的前行。
老神仙歪在软垫上,发出均匀的鼾声,睡得无比香甜,仿佛真是去王城给某个权贵看病的普通老大夫。
侍毅闭目假寐,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离王城越近,就离背叛和血腥的地方越近,他心中的恨意、紧张、以及夺回一切的决心就愈发强烈。
他需要时间,给自己做最后的心理建设。
南之枝安静的翻看着一本医书,神态专注而平静。只是偶尔抬起眼帘时,那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算计,显示出她绝非表面那般无害。
蓝芯兰则显得最是轻松,她斜倚着车窗,手指无意识的缠绕着自己的一缕秀发把玩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灵动,显然在飞速盘算着入宫后的每一步行动,以及如何将狄戎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马车行进了一大半路程,行至一处相对荒僻的山道时,前方突然出现一队精锐骑兵,盔甲鲜明,打着北境王庭的旗帜,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将领策马上前,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前方可是谷雨的老神仙?王上突染沉疴,御医束手,特命我等急迎老神仙入宫诊治,不得延误!”
车帘被掀开,露出蓝芯兰那张明媚的笑脸:“正是!那可耽误不得,军爷快快带路!”
那将领一挥手:“请随我来!速速入宫!”
随即调转马头,带着这队精锐“护卫”,簇拥着马车,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北境王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轮滚滚,载着心思各异的四人,驶向那风暴的核心——北境王宫。
蓝芯兰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
大楚帝都,皇宫,御书房。
烛火在锦荣帝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跃,映照着玉扳指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看着那漏洞百出的汇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真相的涟漪,而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周文渊?”
锦荣帝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扳指,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
一年前那场足以颠覆朝纲的“错”,他力排众议保下这位帝师兼丞相,非为私情,而是深知其经天纬地之才与对大楚根基的忠诚。
一年来,周文渊如履薄冰,呕心沥血,几乎是在用余生赎罪,成效斐然。
动他?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谁又能从中得利?
“魏升。”锦荣帝的声音打破了御书房的寂静。
“老奴在。”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内门边的老太监无声无息的近前。
“宣周文渊,立即进宫,陪朕用晚膳。”
“遵旨。”魏升躬身,身影迅速隐没在门外廊道的阴影中。
——
丞相府
周文渊接到口谕时,正对着一卷北境舆图沉思。
宣召用膳?
他苍老的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一下。
一年了,陛下私下召见用膳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多在年节或重大国策议定之后。
边陲军粮刚失,楚怀蘅已赴边关,此时召见?
一丝极淡的不安掠过心头,但旋即被他压下。
他自问这一年,宵衣旰食,事无巨细,皆以社稷为重,以赎前愆,绝无半分不轨。
陛下英明,当知他心。
整了整朝服,抚平袖口一丝不存在的褶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然,随传旨太监入宫。
——
乾元殿偏殿
晚膳精致而简约,几样时令小菜,一盅清炖汤品。
君臣二人落座,气氛起初尚算平和。
锦荣帝随意问了些春耕水利、太学科考之事,周文渊一一谨慎作答,言语间尽是恭谨与勤勉。
然而,空气中仿佛绷着一根无形的弦,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紧致。
锦荣帝放下象牙箸,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突兀。
他拿起丝帕,慢条斯理的擦拭嘴角,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周文渊脸上,带着审视的锐利。
“先生,”锦荣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可知边陲军粮被劫一事?”
周文渊心头一凛,面上维持着忧国之色:“臣已听闻。北境宵小,竟敢如此猖獗,实乃胆大包天!陛下可是已有对策?若需增兵,户部当竭力筹措粮饷。”
“怀蘅已在路上了。”锦荣帝淡淡道,观察着老丞相的每一丝细微表情。
周文渊立刻躬身:“战王殿下神勇无双,谋略过人,有他亲赴北境坐镇,定能追回军粮,荡平贼寇,陛下可宽心。”
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推崇,并无半分作伪。
锦荣帝微微颔首,却话锋陡转,如同寒冰乍破:“朕今日,倒是听了桩奇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周文渊,“下面的人呈报,言道近月来,多次‘目睹’先生,与狄戎的人接洽,形迹可疑,里应外合?”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凝固了。
“陛下!”周文渊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的冷汗几乎是“唰”的一下冒了出来,汇成豆大的汗珠滚落。
他迫不及待的离席,“噗通”一声重重跪伏在地,身躯因极度的惊骇和冤屈而剧烈颤抖,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陛下!臣冤枉!天大的冤枉啊!!”
他重重磕头,额头触碰冰凉的地上发出沉闷声响:“老臣年迈体衰,这一年来,除却上朝议事、入宫奏对,几乎足不出户。府中门禁森严,往来皆有详细记录,陛下尽可派人彻查。老臣……老臣怎敢、怎会与北境之人接洽?!一年前……那桩大错,若非陛下天恩浩荡,念及老臣数十年微末苦劳,法外施恩,老臣早已身首异处,九族尽诛。此等再造之恩,老臣日夜感念,唯恐肝脑涂地亦不足以报万一!这一年,老臣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所思所想,无非是为陛下分忧,为大楚社稷尽最后一份心力,绝无半分不臣之心,更遑论勾结外敌、资敌叛国?!陛下明鉴!”
老丞相声泪俱下,句句泣血,字字锥心,那一年前的旧事,是他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是他余生所有行为的枷锁与动力。
殿内只有他压抑的喘息和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回荡。
锦荣帝静静的看着他,眼中那锐利的审视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复杂情绪。
他并未立刻叫起,而是任由那沉重的寂静持续了片刻,仿佛要将老臣的每一分恐惧、每一滴血泪都烙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