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现实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将他所有的“以为”刺得粉碎。
昭武城的焦土,父兄的殉难,她的决然一跃……
这一切,都发生在他被疏忽的短短数日之内。
巨大的内疚和无力感如同沉重的枷锁,死死勒住了他的心脏,勒断了他支撑至今的筋骨。
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却在此刻,为一个女子,为一座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措。
这陌生的、撕心裂肺的痛楚,比任何战场上的重伤都更让他崩溃。
闺阁内,一片死寂。
只有蜷缩在冰冷床板上的男人,那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沉重呼吸,和他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的细微血腥气。
——
雍家大宅
雍景独自一人,站在自家曾经富丽堂皇、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焦黑木梁的宅院中央。
他身上的军服沾满了敌人的血污和烟尘,手中的战刀刀口已经卷刃,被他随意地插在身边的焦土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残破的屋檐斜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环视着这片承载了他所有纨绔荒唐、也见证了家族辉煌和倾覆的废墟。
一年前,他还是那个只会斗鸡走狗、围着南之枝转的大少爷。
一年间,家族落败,颠沛流离,军营淬炼,血火洗礼。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成熟。
可当亲眼目睹城主府那如同地狱般的惨状,当得知南伯伯、南大哥、南二哥皆已殉城,当想到那个曾点醒他、救了他、让他第一次懂得何为“强大”的女子如今生死未卜……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无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比南家幸运吧?至少父亲还在临州外祖家,重伤却活了下来。
可枝枝呢?她失去了所有至亲,连她自己,都坠入了那万丈深渊。
雍景缓缓蹲下身,抓起一把混合着灰烬和暗红血痂的焦土,紧紧攥在手心。
坚硬的土块硌得他生疼,却远不及心中的痛楚万分之一。
眼泪无声的滑落,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不再是那个遇事只会闹的纨绔,但此刻的泪水,是一个男人在血火淬炼后,对逝去的家园、逝去的亲朋、和那个永远无法企及的女子,最深沉的哀悼。
他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拔出插在地上的卷刃战刀。
刀锋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看着刀身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眼神不再迷茫,不再脆弱,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和刻骨的仇恨。
“枝枝……无论你在哪里……我会活下去……我会变强……强到足以守护我想守护的一切……强到……让那些畜生,血债血偿!”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废墟承诺,又像是在对那个消失在悬崖下的身影立誓。
他转身,大步走出这片承载着过往的废墟,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勇的决绝。
——
帝都,御书房。
烛火通明,映照着锦荣深沉莫测的脸。
周文渊脚步沉重的进来。
他摘下象征一品大员的乌纱官帽,双手捧在身前,没有看锦荣帝一眼,径直走到御案前,双膝一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深深磕在冰凉的地面。
“陛下……老臣……有罪!” 苍老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沉痛,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
锦荣帝放下手中的狼嚎笔,抬起眼,目光平静的看着跪伏在地的老臣,声音听不出喜怒:“先生何罪之有?”
周文渊没有起身,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老臣罪一,治家不严,致女婿刘澈,利欲熏心,胆大包天,犯下滔天大罪!”
“罪二,失察纵容!刘澈初时,只言利用职权,走私物料,偷放私银,赚取巨利,填补亏空,为家族谋后路。老臣虽知此乃蠹国之举,然……念其乃爱女之夫,老臣半子,一时糊涂,心存侥幸,未加严惩,反为其遮掩行迹,铸成大错!”
“罪三,识人不明,酿成滔天大祸!直至今日,刘澈方将其狼子野心和盘托出!他……他竟早已与北境二皇子勾结!私银案仅为开端!其真正目的,是助狄戎掠夺昭武财物,以此为资,助其蚕食边城,最终……最终竟妄图颠覆我大楚江山,扶其登上帝位!” 周文渊的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颤抖。
“老臣闻此逆天狂言,惊骇欲绝!怒其不忠不义,祸国殃民!更恨其将老臣、将周家拖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一时激愤难当……”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老臣……已亲手将其诛杀于府中书房之内!此乃老臣罪四!擅杀朝廷命官,罪无可赦!然,老臣……实不能容此逆贼,玷污朝纲,危害社稷!”
“你……把他杀了?” 锦荣帝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带着明显的震撼。
他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周文渊低垂的头颅。
周文渊的头伏得更低:“是……老臣当时……怒极攻心,未曾思虑周全。如今想来,实在鲁莽!当留其活口,严加审讯,或可挖出更多北境阴谋及朝中同党……老臣……悔之晚矣!” 他的语气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御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锦荣帝的目光在周文渊花白的头发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停留了许久。
眼前这位老臣,是三朝元老,是他的恩师,曾在他幼年时严厉教导,也曾在他危难时挺身维护。他陈述的“罪行”,逻辑清晰,情感“真挚”,将自身定位为被蒙蔽、被裹挟、最终大义灭亲的“悔悟者”。
然而,锦荣帝心中清楚,这老狐狸的话,最多只能信七分。
刘澈的死,让许多线索就此断绝,许多真相可能永远石沉大海。但周文渊主动请罪、亲手诛杀女婿的举动,却也堵死了他去深究、株连周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