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迫切的脚步,终究没能迈出去。
阳光落在楚怀蘅半边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廊下那个沐浴在光晕中、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的女子背影,然后,悄无声息的转过身。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高大的身影沿着来时的路,沉默的离开了这个充满阳光却让他如坠冰窟的角落,径自朝着城主府的方向走去,留下身后南之枝与雍景关于未来的闲聊,和昭武城亘古不变的风声。
廊下的南之枝似有所觉,转头望向月洞门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藤蔓的沙沙轻响。
她微微蹙眉,随即又释然,继续和雍景讨论起军营的伤药储备问题。
阳光依旧温暖,昭武城的风,不会为任何人的心事停留。
——
楚怀蘅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回城主府的。
脚下坚硬的地面仿佛变成了流沙,每一步都虚浮无力。
廊檐下那短短几句对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刚刚还滚烫雀跃的心口,瞬间将那份跋涉千里、尘埃未定便急切寻来的满心欢喜,冻成了冰渣。
茫然像浓雾一样笼罩了他。
莺莺燕燕?王府里确实有几个女人,都是各方势力心机叵测硬塞进来的,他甚至连她们的脸都没仔细看过几个,名字更是对不上号。偌大的王府,多几个人吃饭而已,他从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多了几件需要库房管理的摆设。身在朝堂,这种事断断续续总是有的,他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常态,如同呼吸空气般自然。
可这“常态”,在南之枝口中,却成了无法忍受的污秽泥沼,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
不安随之而来,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一世只一人?这念头何其奢侈。
别说他这样身份煊赫的王爷,便是寻常富户,甚至稍有薄产的平民,纳妾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这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平常事,他从未想过要去思考它,也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可南之枝的语气那样平静又那样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她眼中那种超越时代的疏离和决绝,让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习以为常感到了动摇和恐慌。
定居昭武城?这更是天方夜谭。
他的根基在帝都,他的责任是辅佐皇兄,守护整个大楚王朝的安定。他或许可以经常驻足在昭武,但绝不可能彻底放弃帝都和朝堂上的职责,征战更是不可避免的宿命。他无法给她一个永远安稳、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随心所欲的生活。
这些想法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撕扯,让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王,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手足无措。
他引以为傲的权势、地位,他视作理所当然的规则,在南之枝那番话面前,突然变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成了阻碍。
当他推开主厅沉重的门扉时,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将至的天空,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困惑、挫败和的痛楚。
早已等候在此的陈锋和狄青一眼就看出他情绪极度不对,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在战场上遭遇强敌时还要沉重。
陈锋与狄青飞快的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写满了同样的猜测:这风尘仆仆、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直奔南之枝那儿,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除了跟南大小姐吵架了,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王爷……”陈锋刚想开口询问是否需要安排洗漱用膳。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双手呈上一封盖着朱红火漆、印有皇家特殊印记的信函:“王爷,帝都来信!”
这声通报暂时打破了厅内令人窒息的沉闷。
楚怀蘅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威严重新回到脸上,尽管眼底的阴霾依旧浓重。
他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密报,挥了挥手示意侍卫退下。
他走到主位坐下,撕开火漆,展开信笺,目光快速扫过皇兄熟悉的字迹。
信的内容很简单:他那胆大包天的侄女楚晴天私自离宫,目标是他的昭武城,让他留意着点,若见到人务必护她周全,同时第一时间报平安。
若在平时,看到这个消息,楚怀蘅定会哭笑不得的骂一句“胡闹”,然后立刻安排人手在城内城外留意。这丫头,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但此刻,这封本该引起他重视的急报,却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只在他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澜,便迅速沉没了。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做出部署,只是将信纸随手搁在了旁边的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
陈锋和狄青再次交换眼神,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王爷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这得是被南姑娘打击得多狠啊……
楚怀蘅的目光没有焦距的落在前方虚空的一点,手指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
厅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压抑的安静。
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在他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寂。
过了好半晌,他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沙哑,对侍立一旁的陈锋和狄青说道:“都出去吧。”
“王爷……”陈锋有些担忧。
“出去。”楚怀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陈锋和狄青不敢再言,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厅门。
沉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偌大的主厅,只剩下楚怀蘅一人。
阳光依旧明亮,却驱不散他周身的阴霾。
他靠在宽大的椅背里,闭上眼睛。廊下南之枝那平静的话语,却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刚建立起的、关于未来的所有幻想,茫然、不安、挫败、还有一丝被彻底否定的尖锐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需要时间,需要这绝对的安静,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颠覆性的冲击,来重新审视他自以为清晰明了的世界,和他自以为唾手可得的感情。
他只想一个人待着,在这空旷的厅堂里,舔舐内心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