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枝放下手中的粗陶碗,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她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刺向蓝芯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穿透力,打破了屋内刻意维持的平静:“兰姐姐,这次去北境……你就没想着活着回来吧?”
蓝芯兰正欲端碗的手,在空中停住,那平稳的、几乎毫无波澜的指尖,颤抖了一下。碗中的酒液因为她这细微的动作,轻轻晃荡,溅出几滴,落在她靛蓝色的衣袖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缓缓抬起头,对上南之枝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烛光在她深潭般的眼底跳跃,却驱不散那片冰冷的幽暗,反而映照出一丝被猝然揭穿的、一闪而逝的狼狈与震动。
南之枝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她挺直了脊背,语速不快,却如同冰冷的珠玉,一颗颗砸在寂静的空气中,也砸在蓝芯兰的心上:“我想了又想,终于把最近所有的事情都理顺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抽丝剥茧后的疲惫与清醒,“你这次来,说是奉命寻师父给北境王诊治,却一路不紧不慢,甚至故意拖延。你根本不想师父及时赶到救他,你想拖到北境王病入膏肓,拖到药石罔效,拖到他无力回天。”
蓝芯兰握着酒碗的手指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但她依旧沉默,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冰冷。
“狄青在来昭武城的路上被行刺……”南之枝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也是你安排的吧?”
她的语气是陈述,而非质疑。“你也不是真的想要他的命,以你的手段,若真想要他死,他绝无生还可能。你只是想制造一场混乱,留下指向北境王室的证据,把水彻底搅浑,让狄青对那个早已薄情的父王,最后一点犹豫也化为刻骨的恨意。你是想用狄青的血,来坚定师兄的决心,逼他彻底走上那条不归路。”
“你设计了这么多事情,”南之枝的声音渐渐染上痛心与寒意,“一环扣一环,步步紧逼,你最终的目的,就是要逼师兄弑父,亲手染上生父的血,去夺那个沾满血腥的皇位。”
蓝芯兰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若真走了这一步,”南之枝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分析,“即便他得到了那个位置,也必然与狄青彻底对立,不死不休。而你,在这之前,早已埋下了无数引线。你挑起了北境各方势力的不和,在权贵之间埋下猜忌的种子,甚至利用了大楚的势力,在边境制造摩擦,让北境内忧外患。你就是要让师兄即便坐上了那个位置,也坐不稳,让整个北境朝廷离心离德,让那王座之下,遍布荆棘与火油。”
“你算准了狄青的性格,”南之枝的声音微微发颤,“他重情,北境王再不堪,终究是他生父。一旦师兄弑父夺位,狄青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在昭武城积累财富,结交程先生,是在蛰伏,积蓄力量。待他日羽翼丰满,必定会打着为父报仇、清君侧的旗号杀回北境。届时,北境必将陷入惨烈的内战,兄弟阋墙,兵连祸结,国力耗尽,民不聊生,那个曾经强盛的北境,可能就此彻底陨落,分崩离析。”
南之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的控诉:“你要用整个北境王朝的崩塌,用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和骸骨,来给祭祀天玑山庄。”
“而你……”南之枝的目光死死锁住蓝芯兰苍白却依然美丽的脸庞,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深知自己罪孽滔天,无颜苟活,更无颜面对被你亲手推上弑父之路、最终可能也难逃毁灭的师兄,所以,你根本没打算活着离开北境。你带上师父,不是因为需要她救北境王,而是……”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巨大的不忍,“而是……你想让他,在你死后……把你的尸骨,带回天玑山庄,让你长眠在那些枉死的亲人身边……对吗?”
最后两个字,如同泣血的质问,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像是垂死的叹息。
蓝芯兰终于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彻底揭穿的惊惶失措,只有一种超脱的平静。
她看着南之枝布满痛楚和泪光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才极其缓慢的点了一下头。
“大部分……都对。”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承认了。“难怪老头儿总说你聪慧。”
这句承认,如同冰冷的铁水,浇灭了南之枝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巨大的悲伤和愤怒瞬间攫住了她。
她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心疾首,“为了复仇!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狄戎和一个即将死去的北境王!你还要拉上多少条无辜的人命?!”
她的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蓝芯兰冰冷的躯壳,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挣扎:“一旦皇室大乱,群龙无首,诸侯并起,战火连绵,最先遭殃的,永远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他们会流离失所,会家破人亡,会饿殍遍野!你口口声声要为天玑山庄三百多条人命讨回公道,可你这样做,又会制造出多少个新的‘天玑山庄’?!多少个新的血海深仇?!”
“狄戎已经死了!”南之枝几乎是吼出来的,“北境王也很快会死!他们的罪孽,难道还不够偿还吗?!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让师兄名正言顺的继位?!让狄青放下仇恨,去辅佐他?!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只是生在了那个肮脏的皇室!他们甚至……甚至真心待你!” 她想到了师兄对蓝芯兰的情意,想到了狄青如今的转变。
“错……”蓝芯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心寒的偏执,“就错在他们生在北境皇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