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细密的雪粒子裹挟着北风,敲打着大名府巡抚行辕的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刀片,刮在人的心头。
陈远站在巨大的北地舆图前,目光沉静如水。图上,代表大明疆域的淡黄色,代表己方控制区域的深蓝色,以及代表后金势力的暗红色,交织成一幅复杂而微妙的画卷。去罗黑山峪大捷的余威尚在,北地三省在他的铁腕治理下,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底层民生复苏,府库充盈,新军锐气正盛;但与此同时,无形的裂痕也在加深,士绅的怨恨,朝堂的猜忌,如同地火在冰层下奔涌。
“大人。”沈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北京来的天使,已过真定府,预计明日晌午便可抵达大名。来的……是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化淳,还带着一队京营骑兵,约五百人。”
陈远缓缓转身,脸上看不出喜怒:“曹化淳?王承恩的得力手下?呵,陛下这次,倒是派了个有分量的。”
李定国在一旁眉头紧锁:“这老阉狗来干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还带着兵?想给咱们下马威不成?”
赵顺推了推眼镜,忧心忡忡:“恐怕不止下马威那么简单。曹化淳此来,必是携有中旨。如今朝野上下,弹劾大人的奏章堆积如山,陛下在此刻派内廷大珰前来,其意难测。”
陈远走到炭火盆边,伸出手烤了烤,橘红色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沈炼,安排迎接仪仗,依制而行,不必奢华,但也不能失了礼数。定国,约束各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与京营的人发生冲突。”
“是!”两人齐声应道。
翌日,大名府北门外,旌旗招展,甲胄鲜明。陈远率领北地文武官员,静候天使。雪已停,但寒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新军将士如同标枪般矗立在道路两侧,眼神锐利,军容肃杀,无声地展示着北地的武力。
午时刚过,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太监面白无须,身着绯色蟒袍,披着厚厚的貂裘,坐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神情倨傲,正是曹化淳。他身后的京营骑兵,虽然衣甲鲜明,但比起旁边肃立的新军,少了几分血火淬炼出的悍勇之气。
队伍行至近前,曹化淳并未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陈远等人,尖细的嗓音拖长了调子:“北直隶首席执政官陈远,接——旨——”
陈远率领众人,躬身行礼:“臣,陈远,恭聆圣谕。”
曹化淳展开一卷明黄绸缎,朗声诵读,声音在寒风中传出老远。圣旨前半部分,依旧是惯例的褒奖,称赞陈远去罗黑山峪“忠勇可嘉”,“为国纾难”。然而,到了后半部分,画风陡然一转。
“……然,北地历经战事,民生多艰,朕心甚悯。虑及地方政务繁剧,军务攸关,特遣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化淳,为北直隶、山东、河南三省监军,兼理民政稽核事宜,襄助陈卿,共维地方。望尔等文武,同心协力,安抚百姓,巩固边防,勿负朕望。钦此——”
“监军”二字一出,现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监军!而且还是内廷太监担任监军!这在大明历史上,往往是皇帝对统兵大将极度不信任的标志!更兼“兼理民政稽核”,这意味着曹化淳有权插手北地一切军政事务!
这是赤裸裸的分权!是来自紫禁城的当头一棒!
李定国额头青筋暴跳,拳头攥得发白,几乎要按捺不住。赵顺等人也是面色难看。
唯有陈远,脸上依旧古井无波,仿佛早已料到。他直起身,平静地伸出双手:“臣,陈远,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化淳将圣旨放入陈远手中,细长的眼睛眯了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大人,咱家奉皇命而来,日后在这北地,还要多多倚仗陈大人了。陛下对北地,可是寄予厚望啊,盼着陈大人能早日扫清虏氛,安定地方。咱家嘛,也就是帮陛下看看,听听,回去也好如实禀报。”
这话绵里藏针,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陈远淡然一笑:“曹公公一路辛苦。陈某自当恪尽职守,与公公……精诚合作。”他特意在“精诚合作”四个字上微微顿了一下。
迎接仪式在一种极其微妙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曹化淳被安排在城中一座颇为豪华的宅院住下,那五百京营骑兵则驻扎在城外。
是夜,巡抚行辕书房。
“欺人太甚!”李定国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乱响,“派个没卵子的阉货来当监军?还他妈兼理民政?陛下这是想干什么?夺权吗?!”
沈炼面色阴沉:“曹化淳此来,必是周延儒那帮人的主意。监军之名,行监视之实。他带来的那五百京营,就是他的耳目和爪牙。”
赵顺叹了口气:“此事棘手。若公然抗旨,便是授人以柄,坐实了拥兵自重的罪名。可若任由曹化淳插手军政,我等心血,迟早毁于一旦。新政推行,本就触动无数利益,他在其中稍作挑拨,便能掀起滔天巨浪。”
陈远默默听着众人的愤懑与忧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壁上摇曳。
“陛下的刀,已经架到我们脖子上了。”陈远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得可怕,“但这把刀,暂时还不会砍下来。陛下还需要我们稳住北地,抵御皇太极。派曹化淳来,是警告,是试探,也是掣肘。”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既然陛下派了双眼睛来,那我们就让他看。让他看看,北地是如何在废墟上重建,新军是如何厉兵秣马,百姓是如何从流离失所到安居乐业。”
“远兄,你的意思是……忍了?”李定国不甘道。
“忍?”陈远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当然不是。我们要做的,是‘阳奉阴违’。”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明面上,对曹公公要以礼相待,军政大事,按规定‘知会’他。他要查账,给他看清理过的账目;他要巡视军营,让他看我们想让他看的部队;他要过问民政,让他听我们想让他听的声音。”
“那暗地里呢?”沈炼问道。
“暗地里,”陈远眼中寒光一闪,“‘听风司’给我盯死曹化淳和他带来的每一个人!他们见了谁,说了什么,收了什么礼,都要一清二楚!数据司的核心账目,军工坊的关键技术,新军的真正部署和战力,一点风声都不能泄露!”
“至于定国,”陈远看向李定国,“新军日常操练照旧,但真正的作战预案、装备更新、军官调动,全部转入地下,由你我单独掌握。对外,可以适当‘诉苦’,比如粮饷不足,军械老旧等等。”
“我明白了,”赵顺点头,“示敌以弱,韬光养晦。”
“没错。”陈远深吸一口气,“曹化淳不是想来找我们的把柄吗?那我们就给他制造一些无关痛痒的‘把柄’,让他有东西可以回去交差,但又动摇不了我们的根本。同时,我们要加快步伐,只要我们的实力足够强大,强大到朝廷不敢轻易动我们,强大到北地百姓真心拥戴我们,那到时候,别说一个曹化淳,就是十个曹化淳,也不过是跳梁小丑!”
“眼下,我们需要时间。”陈远最后总结道,“曹化淳的到来,虽然是个麻烦,但也给了我们一个明确信号——陛下和周延儒,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彻底撕破脸之前,完成北地的整合,积蓄足够的力量!”
“这场博弈,现在才真正开始。”陈远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要让陛下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明白,北地,离不开我陈远。离了我陈远,这北地的天,立刻就会塌下来!”
圣意如刀,悬于项上。陈远和他的团队,迎来了执掌北地以来,最直接、也最凶险的政治考验。帝国的黎明前,总是最为黑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