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记食肆,开张大吉
“苏记食肆”这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是苏晚晚趴在桌上,用最贵的一支狼毫笔,蘸着最便宜的墨,花了一个时辰才
憋出来的。
秦芳看着那块刚挂上去的朴素木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贡院旁的小巷里,这家门脸小得可怜的食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张了。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一块半人高的
木板立在门口,上面是秦芳代笔,用一手清秀端正的蝇头小楷,写着那段关于“壹号餐”的规矩。
秦芳带着两个从王府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手脚麻利、沉默寡言的妇人,将小店里里外外擦拭得一尘不-染。灶台的火
烧得旺旺的,锅里的大骨汤正“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香气顺着巷子飘出老远,引得几个路过的孩童直咽口
水,白案上,一排刚揉好的白面馒头整齐地码放着。
万事俱备,只欠食客。
然而,现实远比苏晚晚想象的要骨感。一连三日,店里除了几只闻香而来的野猫,和几个探头探脑、满眼好奇的路
人,竟连一个正经踏进门的客人都没。那些行色匆匆的寒门士子,路过门口时,只是匆匆瞥一眼那块告示板,眼中
便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戒备。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这背后,怕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圈套。
到了第三日下午,店里依旧冷冷清清,秦芳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银耳羹走进后院,苏晚晚正
四仰八叉地躺在贵妃塌上,手里捧着一本新到手的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姑娘,这都三天了,一个客人都没有。”秦芳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焦急,“要不咱们还是把那块告示板给撤了吧?”
苏晚晚眼皮都未抬一下,懒洋洋地翻过一页书,声音里带着几分困倦的含混:“不急,这世上,免费的午餐才最让人
犹豫,因为人心里都清楚,免费的,往往才最贵。”
她话音刚落,前堂负责招呼的小伙计便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他死死压着嗓子,可那股子兴奋劲儿,却怎么也藏
不住:“掌柜的!苏姑娘!来了!终于来了个要‘壹号餐’的!”
苏晚晚“腾”地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手里的书都掉在了地上,她与秦芳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闪着光,快步走到连
接后厨与前堂的珠帘后,屏住呼吸,悄悄掀起一角朝外望去。
只见一个身形极其单薄的年轻书生,正站在空无一人的柜台前,他的青布长衫已经洗得发白,袖口和膝盖处都细细
地磨出了毛边,脚上那双布鞋更是开了个大口,隐约能看见冻得发紫的脚趾。他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起皮,
整个人像是被这京城数九寒冬的风霜,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水分。
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夜里不肯熄灭的火苗,燃烧着属于读书人最后的、那点可怜的倔强与清高。
他似乎已在门口徘徊了许久,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终于踏进这间小店,他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那几个字:“店
家。我……我要一份‘壹号餐’。”
秦芳立刻从珠帘后走了出去,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轻声应道:“好嘞,客官里边请,饭菜马上就来。”
片刻之后,一份热气腾腾的“壹号餐”被端了上来:一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一盘油汪汪的炒青菜,还有一碗飘着葱
花的肉丸汤,菜色简单却分量十足。
那书生看着眼前的饭菜,布满血丝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先对着柜台的方向,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然后,他才坐
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将饭菜送入口中,他吃得很快,却不失斯文。
苏晚晚在珠帘后看着,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涨。她忽然想起了很
多年前,那个在冷宫里,蜷缩在角落,浑身是伤,却依旧用一双狼崽子似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的男孩,她那时递过
去的,也只是一个冷硬的的馒头。
书生很快就吃完了,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他将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再次走到柜台前,对着秦芳,又是郑重地、深
深地一揖到底:“店家高义,学生铭感五内。”
“客官言重了。”秦芳打断他,将一碗早已备好的热茶递过去,“店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您这顿饭,不算欠了谁的。
只盼您他日若是有成,路遇与您今日一般境遇之人,莫要忘了也为他求一份‘壹号餐’,便算是全了这份善缘。”
书生捧着那碗滚烫的热茶,听完这番话,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他没再说什么,只将那碗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仿
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足以支撑他走过这个寒冬的全部勇气。而后,他转身,步履虽依旧蹒跚,那根挺得笔直的脊
梁,却像一把出鞘的剑,消失在了巷口。
自那以后,“苏记食肆”渐渐有了些名气。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寒门士子,在门口徘徊许久后,才试探着进来,拘
谨地要一份“壹号餐”。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苏记”不仅有免费的饱饭,更有物美价廉的家常菜,一盘分量十足
的炒肉丝只要十五文,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更是只要八文钱,味道竟不比那些大酒楼的差。
渐渐的,来“苏记”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小小的店堂里,总是坐满了埋头苦读或是高声谈论的年轻面孔。更有趣的
是,每日的账上,总会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些零散的银钱。有路过的富态商贾,用完膳,会随手多丢下几十文钱,笑
着对伙计说:“给后头的兄弟们,添两份‘壹号餐’。”也有衣着体面的官员,坐着小轿过来,不吃饭,只让随从放下几
两碎银,留下一句“为我家小儿积福”,便转身离去。那块写着告示的板子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刷了红
漆的功德箱,里面零零散散地,总是存着些铜板和碎银。
苏晚晚偶尔会去店里转转,她坐在二楼的窗边,看着楼下那些或行色匆匆,或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听着他们高声
谈论着诗词文章,忽然觉得,自己这桩被逼无奈之下才开启的“创业”,似乎也挺有意思的。
这日,她正托着腮帮子,看着楼下一群士子为了一句诗的平仄争得面红耳赤,看得正起劲,秦芳便端着一碗新做的
杏仁酪走了过来。“姑娘,您看。”秦芳将手里的账本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一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这
是前几日,第一位来吃‘壹号餐’的那位书生,他叫周启,听闻是江南来的才子,才学极好,只是家道中落,才落魄至
此。”
“他今日又来了,没吃饭,只在功德箱里,郑重地放了二十文钱。”
苏晚晚一愣,秦芳继续道:“他说,他寻了个为人抄书的活计,今日得了第一笔工钱。这十文,是还了那日的饭钱。
剩下的十文,是留给后来人的。”
苏晚晚看着账本上那个清秀的名字,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和煦的春风吹过,有什么东西,正悄然发了芽,带着一
种让她陌生的、名为“成就感”的痒意。她忽然觉得,自己亲手种下的这颗善因,远比王府里那张华丽的软榻,更能
让她睡得安稳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