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苏晚晚坐在芷兰院那张宽大的紫檀木算盘桌前,桌上铺满了来自北疆的舆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朱砂笔,圈画出密密麻麻的标记。每一个标记,都代表着一笔笔已经花出去、并且可能永远也收不回来的银子。她指尖无意识地在算盘上拨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姑娘,蓟州加急。”青画几乎是跑着进来的,她快步呈上一封密信。
苏晚晚一下站起身来,接过密信,快速拆开,薄薄的信纸只有寥寥数字:“雪顶入腹,咳疾渐缓。将军亲笔,致谢。”她指尖在那张纸条上轻轻摩挲,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伴随着安心,瞬间席卷了全身。
“太好了!”青画喜上眉梢,凑过来看了一眼,“林太医没事,高夫人的病也有了起色,这下高将军总该领咱们的情了吧?王爷的盟约……”
“还早。”苏晚晚摇头,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收进袖中的暗袋。她靠回椅背,看着窗外的新绿,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意,“高显心高气傲,一株药,只够敲开他的门。想让他这种人真正站到我们这边,还需要一份他自己都无法拒绝的军功。”
话音刚落,沈嬷嬷从外面走了进来:“姑娘,王爷回府了,正在书房等您。”
苏晚晚立刻站起身,快步穿过那片翠竹林,从芷兰院的角门出去,走到隔壁靖王府的书房。
萧衍已换下那身繁复沉重的朝服,只着一身浅月白常服,正临窗而立,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在看到苏晚晚的那一刻,他眸中原本疏离的冷意瞬间融化,盈满了笑意。
“林太医传回的消息。”苏晚晚走到他面前,将那张来自北疆的纸条递了过去。
萧衍扫了一眼,唇角逸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他没有看纸条,而是看着她:“你那三十个亡命徒,没让你失望。”
“是冯劲他们悍不畏死,拿命换回来的。”苏晚晚满脸的喜悦,“这次的酬金,我要给他双份。”
“随你。”萧衍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双眼睛里带着她熟悉的宠溺。他话锋一转,说起了朝堂上的事,“御史台的折子递上去了,明日早朝,沧州知府就会被革职查办。”
“太子呢?”这是苏晚晚最关心的。
“他弃车保帅了。”萧衍的语气听不出波澜,“上书自领处分,在父皇面前演了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父皇没理会,只让他继续协理户部,将功补过。”
苏晚晚的眉心立刻蹙了起来,心头刚刚升起的喜悦被浇了一盆冷水:“那我们岂不是白忙一场?银子花了,人情欠了,结果就扳倒了一个小小的知府?”
“不。”萧衍走到她身后,双手撑在桌沿,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和书桌之间,他俯下身,低沉的嗓音响在她的耳畔,“蛇,已经被惊动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引它出洞。”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信封上是苏文成那略带商贾精明气的字迹。
苏晚晚接过信,信中说,苏家在京中尚有一处祖产,是苏太傅当年留下的藏书楼,名为“云麓楼”,藏书万卷,如今“清芷”既已寻回,理当物归原主。
“一座藏书楼而已……”苏晚晚不解地看向萧衍,“苏家的人就是花样多,送我一堆不能吃不能花的书有什么用?”
萧衍的指尖在信纸上轻轻一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反问道:“一个早已过世的太傅,一座荒废多年的藏书楼,你觉得,太子会想要的是什么?”
苏晚晚的脑子飞速转动,书?太子不缺书;楼?太子更不缺楼,那缺的是什么?
她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抬起头,脱口而出:“不是书,是书里藏着的东西!苏家是百年望族,生意遍布江南……是账册!是那些不为人知的盐运商路和见不得光的账本!”
“没错。”萧衍凝视着她,眸色渐深,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他喜欢她这副样子,一谈到钱和算计,眼睛就亮得惊人。
“云麓楼,就是太子为你准备的陷阱,也是我为你准备的舞台。这出戏,我要你来唱主角。”
“你需要我怎么唱?”苏晚晚如今已是习惯,略带着兴奋问道。
萧衍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指腹,轻轻擦过她因紧张而紧绷的脸颊,一时没忍住,吻了吻她看起来十分香甜的唇,半响之后,“我要你接下云麓楼,越高调越好。”萧衍的眼神恢复了运筹帷朵的冷静,“我会派人放出风声,就说云麓楼里,藏着苏家百年来与江南盐运的秘密账本。这本账,不仅关系着江南财税的巨大黑洞,更牵扯着当年承恩公府杜氏,在江南做下的几桩灭门旧案。你说,太子是会坐视不管,还是会派人来‘取’走这颗烫手山芋?”
“这是陷阱!”苏晚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发烫。
“是专为我那二哥准备的陷阱。”萧衍的声音低沉而笃定,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像是要将她吸进去,“我等着他来。螳螂捕蝉,这一次,我要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黄雀。”
翌日清晨,一辆朴实无华的青布马车在薄雾中缓缓驶出苏宅侧门,苏晚晚端坐车内,身上是素净的湖蓝色衣裙,发间只别了一支温润的白玉簪,整个人如同笼着烟雨的远山,清冷却又自成一景。
“姑娘,二老爷一家已经先行一步了,说是要去打点一下。”青画轻声禀报。
苏晚晚“嗯”了一声,视线从窗外收回,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意:“让他们去,去云麓楼的路,他们可比我们熟多了。”
马车在京城复杂的街巷中不紧不慢地行进,最终停在一条僻静的巷口,十七如一尊沉默的石像候在车旁,沉声开口:“姑娘,王爷在前面等您。”
苏晚晚提裙下车,只见巷子深处,另一辆更为寻常的马车静静停泊,萧衍便站在车旁。他今日褪去了亲王的气派,一身寻常的墨色长袍,腰间玉佩是最普通的羊脂玉,瞧着像个富贵闲人。可当他看到苏晚晚时,那双幽深的眼眸里瞬间流淌出暖意,将周遭的晨雾都驱散了几分。
他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将她微凉的手包裹进掌心:“冷不冷?”
苏晚晚摇头,反手握住他:“你怎么这身打扮?”
“云麓楼是苏家私产,你我是去清点家私,不是公干。”他唇角勾起,带着一丝玩味,“我若穿着亲王蟒袍前去,岂不是告诉全天下这里有鬼?那蛇,可就不敢出洞了。”
苏晚晚了然,心头却是一紧,压低声音问:“那你身边……没带什么人吧?”
“放心,”萧衍用指腹安抚地摩挲着她的手背,“暗卫都在。”
他扶她上了马车,两人并肩而坐,马车穿过小巷,汇入宽阔的主道。很快,一座高大的朱漆门楼出现在视野尽头,门楣上“云麓楼”三个大字的金漆早已剥落,透着一股破败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