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夯扛着块新削的松木牌走进来时,山洞里正弥漫着煮土豆的香气。
那香气混着潮湿的泥土味,在低矮的洞顶下盘旋,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每个人冻得发红的鼻尖。
孟瑶蹲在火堆边,正用木棍搅动陶锅里的土豆,蒸汽氤氲了她的眉眼,却遮不住眼底那份沉淀下来的平静
“哐当 ——”
松木牌被石夯稳稳地立在山洞中央,插进冻土足有半尺深。
牌面被砂纸打磨得光滑,上面用烧黑的炭笔写着两个大字:均田。
笔画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歪歪扭扭,横画粗重,竖画带着颤抖的弧度,可每一笔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墨痕顺着松木的纹路渗进去,在木心深处晕开,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土生根。
石夯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掌心的老茧比木牌的边缘还要坚硬。
这汉子平日里闷得像块埋在山里的石头,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此刻却忽然开口,声音粗得像磨盘碾过石子:“我婆娘是前年冻死的。”
山洞里瞬间安静下来。陶锅咕嘟咕嘟的沸腾声格外清晰,连最贪吃的孩子都忘了啃手里的土豆,含着满嘴淀粉,愣愣地望着石夯。
“那时候刚下过大雪,”
石夯的喉结重重地滚了滚,火光在他布满裂口的脸上跳跃,映得那些冻伤的疤痕忽明忽暗,“她蜷在草堆里,攥着我的手,指节都冻硬了,还跟我说,就想有块自己的地。”
他顿了顿,粗糙的指腹反复蹭过 “均” 字中间的横画,像是在触摸什么珍贵的东西,“说要种点红薯,再栽几棵白菜,让娃冬天不用啃树皮,能喝上口热糊糊。”
最后几个字散在空气里,混着土豆的香气,沉甸甸地落进每个人心里。
李婶往火堆里添了块干柴,火星 “噼啪” 炸起来,落在她怀里抱着的小娃脸上。那娃没哭,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木牌上的字,睫毛上还沾着点锅蒸汽凝成的水珠。
“我留下。” 石夯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往洞口走。
他的背影在火光里拉得很长,宽宽的肩膀挺得笔直,竟比那块插进冻土的松木牌还要挺拔。
他要去后山检查滚石,昨夜的雪化了又冻,山道滑得像抹了油,得再垫些碎石,免得天亮后有人摔下去。
就在这时,赵柱突然从缩成一团的人群里钻出来。
这孩子手里还攥着那截烧黑的炭笔,指缝里全是墨渍,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沾着泥。
他跑到木牌旁,“噗通” 一声跪在地上,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攥着炭笔,在木牌周围的冻土上用力划着。
“吱呀 ——”
炭笔在冰硬的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那是个 “火” 字,撇捺都写得像火苗,带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劲,仿佛下一秒就要真的燃烧起来。
“陈先生说的。”
孩子仰起脸,火光在他眼里跳动,像落了两颗星星,“火能烧尽不平事,能暖透冻死人的地。”
他说着,又在旁边画了个更小的 “火”,再画一个,很快,木牌周围就绕满了小小的火苗,像一群举着灯笼的卫兵,围着那两个字站岗。
陈烬站在山洞最深处的阴影里,看着那圈小小的 “火” 字依偎在 “均田” 木牌旁,突然想起石夯婆娘的话。
“均平” 从不是他写在书卷上的空话,不是朝堂上争论的虚词,是饿肚子的人对一块红薯地的渴望,是冻僵的人对一簇火苗的执念,是每个在底层挣扎的人,藏在骨头缝里的、对活得像个人样的期盼。
孟瑶端着碗热土豆走过来,碗沿烫得她指尖发红。
她把碗递给陈烬时,眼里闪着泪光,却带着笑:“石夯刚才跟我说,等打退了官兵,他就带着我们去开垦山脚下那片荒地。”
她往木牌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轻得像叹息,“说要让这牌子,真能立在自家地头,风吹雨打都不倒。”
陈烬接过碗,土豆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看见赵柱还在地上画着,小小的身子几乎趴在冰面上,每一笔都用尽了力气,仿佛要把整个冬天的寒冷都划开。
陶锅里的土豆还在咕嘟,香气越发浓郁,混着洞外的风雪声,竟让人觉得,这简陋的山洞里,藏着比炭火更暖的东西。
洞外的风还在 “呜呜” 地刮,像野兽在嘶吼。
但火堆旁的人们,握着土豆的手似乎更稳了些,连呼吸都比刚才沉了。
那碗热土豆在陈烬手里烫得发烫,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比刀剑更能立住山河
—— 比如一块写着 “均田” 的木牌,比如一群人心里燃着的、不肯熄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