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柱的坟包在松林间凸起,像个冻硬的面团。
昨夜的雪被北风刮成层透明的冰壳,踩上去咯吱作响,把周叛的膝盖硌得生疼
—— 秦狼的大手正死死按着他的后颈,将他的脸往冰壳上按,冻土的寒气顺着鼻腔往里钻,冻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给小柱认错!” 秦狼的吼声震得松枝上的雪簌簌往下掉,落在两人肩头。
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按着周叛后颈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你藏土豆的时候,就没想过这孩子是怎么死的?他揣着半块炭替陈先生挡箭的时候,你在后面数着自己多拿了几个麦饼!”
周叛的脸埋在雪里,冰碴子钻进牙缝,又冷又涩。
他挣扎着仰头,额角在冻土上磕出道血口子,血珠滚下来,在雪地上洇出朵小小的红梅:“我已经交出来了!半袋麦饼,五斤土豆,连搜来的碎银子都没留!陈先生都饶过我了……”
“饶过你?” 秦狼猛地抬脚,靴底重重碾过周叛脚边的雪,“昨天石夯为了护你,胳膊被官军的刀划得见了骨头,现在还发着烧!李叔胸口的伤本来快好了,被你气的又渗了血!你以为交出来就完了?这是良心债,不是粮食账!”
他突然拔刀,玄铁刀 “噌” 地插进周叛脸边的雪地里,刀刃离鼻尖只有寸许。
寒气顺着刀锋漫过来,周叛甚至能看清刀身上自己扭曲的影子。
秦狼的眼睛红得像燃着的炭:“赵柱才十五!他最后望着你的时候,是不是以为你能守着公社的规矩?你对得起他那双眼睛吗?”
周叛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堵着团冻住的棉絮。
他能砍翻三个官军,能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此刻却扛不住秦狼眼里的怒火,更扛不住坟头那片沉默的雪
—— 那雪下面,埋着个总爱往石壁上画火苗的孩子,埋着他昨天还嘲笑过的 “傻气”。
“秦狼,松开他。”
陈烬的声音从松后传来,轻得像片雪花,却让秦狼的手猛地顿住。
他踩着雪走过来,灰布袍角沾着冰碴,手里捏着样东西
—— 是昨天石夯从赵柱僵硬的手里掰下来的炭笔,此刻还攥在冻土深处,被冻得硬邦邦,炭尖上的血迹凝成了暗红色。
“你知道小柱为什么总在石壁上画火吗?” 陈烬蹲下身,把炭笔递到周叛面前。
炭杆上还留着孩子浅浅的指痕,是反复攥握才磨出来的,“上个月雪夜,他冻得缩在草堆里,手里还攥着这截炭。他说,火能烧尽不平,能让冻硬的土地长出粮食,能让我们这些快饿死的人,活得像个人。”
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周叛的胸口:“你藏的不是土豆,是浇在这火上的冷水。昨天你往怀里塞麦饼的时候,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觉得‘均平’是哄傻子的?”
“我…… 我只是饿……” 周叛想辩解,却在对上陈烬眼睛的瞬间卡了壳。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种沉甸甸的失望,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 比秦狼的刀更让他难受。
陈烬缓缓站起身,雪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去年腊月,你倒在洛阳城外的乱葬岗边,肚子饿得像被野狗啃过。是谁把最后一块土豆分了你半块?”
周叛的脸 “唰” 地白了。
记忆像被捅破的冰面,猛地涌了上来
—— 那个雪夜,他烧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往他嘴里塞东西。
睁眼看见赵柱蹲在面前,孩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咧开个笑,手里举着半块啃过的土豆:“周大哥,吃。陈先生说‘均平’就是一人一口,谁也不能多吃,谁也不能饿着。” 那土豆上还留着孩子小小的牙印,他自己只啃了一小口。
“他自己啃着树皮,把土豆塞给你。”
陈烬的声音很缓,却像冰锥扎进周叛的太阳穴,“他说‘等开春种了新粮,就顿顿都能吃饱了’。现在新粮还没种,他先没了。你藏的那些粮食,够他吃多少天?”
“噗通” 一声,周叛猛地从秦狼手下挣脱,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
他看着赵柱的坟包,突然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啪” 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松林里荡开,惊起几只飞鸟。
“我不是人……” 他又扇了自己一巴掌,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淌出丝血沫,“小柱…… 哥对不住你…… 哥是个混蛋……”
巴掌一声接一声落下,像是要把心里的悔悟全扇出来。
秦狼的手还按在刀柄上,此刻却慢慢松开了,眼里的怒火渐渐被复杂的情绪取代。
陈烬把那截炭笔插进坟前的雪里,炭尖朝上,像株倔强的野草。
“知道错了,就把这火重新点起来。” 他转身往山洞的方向走,灰袍在风雪里轻轻摆动,“否则,你欠的就不只是半袋麦饼,是条人命,是大家心里那点盼头。”
周叛跪在雪地里,看着那截炭笔在寒风里微微晃动。
阳光突然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来,斜斜地落在炭尖上,映出一点细碎的光,像颗没被风雪打灭的火星。
他伸出冻得发僵的手,想去碰那点光,指尖却在离炭笔寸许的地方停住了
—— 仿佛怕自己的手太脏,玷污了那点残存的温度。
松枝上的雪还在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红肿的脸上,化了,像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