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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筑的田埂已有一人半高,外侧陡峭如壁,内侧缓坡如梯,显然是花了大力气夯实的。

水渠沿着田埂延伸,渠水清浅,映着天光云影,偶尔有落叶打着旋儿漂过。

秦狼和陈烬并肩立在埂上,脚下正是那块印着石夯血手印的黄土

——几日风吹日晒,那印记颜色淡了些,边缘却更清晰了,像一朵永不凋谢的花,硬生生开在泥土里。

秦狼伸手,用指尖轻轻拂过血印边缘,泥土粗糙的质感硌着指腹。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眼神沉静。

陈烬蹲下身,抓了一把埂上的土,在掌心捻开,土粒从指缝簌簌落下。

“这埂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比我们刚来时,结实多了。”

秦狼“嗯”了一声,目光仍望着村庄:“人心齐了,土也能攥成石头。”

就在此时——

“呜——呜——”

村口方向突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

那是用牛角制成的警号,声音苍凉凄厉,瞬间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

紧接着,一道浑浊的黄烟从村口那座简陋的烽火台冲天而起,笔直如柱,在夕阳背景下格外刺眼。

“是流民示警的信号!”秦狼瞳孔一缩,手已按上腰间的刀柄。

陈烬豁然起身,极目远眺。

尘土飞扬处,一骑快马发疯般冲进村子,马上的汉子浑身是血,衣衫褴褛,几乎伏在马背上,嘶声力竭地喊着什么。

马蹄声碎,惊得归巢的鸟雀扑棱棱乱飞。

村民们刚收拾完农具,正准备回家享受一天中难得的安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么回事?”

“那是不是王老五家的二小子?他怎么浑身是血?”

恐慌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

有妇人尖叫着抱起孩子就往家跑,碗盆摔在地上也顾不得捡;有老人腿脚不便,踉跄着差点摔倒,被旁边人扶住,手却抖得厉害。

更多的青壮年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锄头、铁锹,指节发白,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脚步却像钉在原地,不敢往前

——去年赵大户带着家丁烧杀抢掠的惨状,还深深烙在他们记忆里。

那骑马的汉子冲到场院中央,再也支撑不住,直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在地上挣扎着,扬起一片尘土。

他抬起头,脸上血污和泥土混在一起,只有一双眼睛因极度恐惧而睁得极大。

“赵、赵大户……”他咳着血沫,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赵大户勾结了黑风岭的山贼!好几十人……拿着刀、举着火把……朝咱村来了!说要、要烧了咱的地,抢光咱的土豆!鸡犬不留啊!”

最后四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村民心上。

空气瞬间死寂。

刚才还残存的些许轻松荡然无存,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所有人。

有人面无人色,牙齿咯咯打颤;有人绝望地闭上眼睛,身体微微摇晃;甚至有人丢下锄头,抱头蹲下,发出压抑的呜咽。

刚刚拥有的饱饭和希望,难道转眼就要被夺走?又要回到那种任人欺凌、朝不保夕的日子吗?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一个身影猛地蹿了出来,跳上了旁边一个堆放的粮袋。

是刘四!

他脸上还带着这几天干活留下的泥印,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短褂被汗水浸透又风干,硬邦邦的。

但他此刻腰杆挺得笔直,眼睛瞪得像铜铃,挥舞着手臂,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却异常响亮:

“怕啥?!都他娘的怕个球!”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嗓子吼得愣住了,目光齐刷刷聚焦过去。

刘四喘着粗气,手指狠狠指向那高大坚实的田埂和水渠。

“眼睛都瞎了吗?看看!看看咱自己垒起来的埂子!看看咱自己挖的水渠!秦统领是咋教咱们的?这埂子,半人高,贼娃子爬不上来!这水渠,扒开土坝就能断水,还能让他们变泥潭!咱有墙!有沟!还有连弩!不是去年了!咱不是只能挨揍的怂包了!”

他猛地跳下粮袋,一把抄起倚在旁边的两把铁锹,将其中一把狠狠塞进旁边一个还在发愣的年轻村民手里。

“抄家伙!跟老子去扒了水渠的土坝!让那帮狗娘养的山贼先尝尝陷脚泥的味儿!”

他这番话像火星溅入了油锅。

秦狼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声如洪钟,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公社兵听令!带所有青壮,守东边埂子!弓箭、连弩都给我架起来!”

“老人孩子!立刻回家,锁好门窗,地窖入口掩蔽好!”

“妇女队!快去弩箭坊,把备用的箭矢和连弩全都搬过来!”

命令一条接一条,清晰果断。

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村民们慌乱的眼神渐渐凝聚起来。是啊,不是去年了!

他们有了能挡人的埂子,有了能阴人的水渠,有了能杀敌的连弩,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了能带头拼命的人!

“听秦统领的!”

“跟刘四走!扒土坝去!”

“婆娘们,快跟我去拿弩箭!”

刚才的恐慌迅速被一种破釜沉舟的血气取代。

人们奔跑起来,脚步声、呼喊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混乱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刘四一马当先,领着七八个汉子冲向水渠关键处,几铁锹下去,夯实的土坝被奋力扒开,渠水立刻“哗啦啦”奔涌而出,迅速漫过旁边的低洼地,形成一大片浑浊的泥沼。

另一边,青壮们在家丁的指挥下,迅速爬上田埂。

有人紧张地吞咽着口水,手抖得几乎拉不开弓弦,但看着身边同伴同样紧张却坚定的侧脸,看着埂下那显眼的血手印,又死死咬住了牙关。

有人将磨尖的竹枪、厚重的木盾沿着埂顶堆放,构成简易的防线。

妇女们抱着成捆的箭矢和弩机奔跑送来,脸色发白,却没人退缩。

“快!那边再堆个垛口!”

“弩箭!这边需要弩箭!”

喧闹声中,远处传来了闷雷般的马蹄声和嚣张的呼哨声。

黑压压一片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刀光反射着夕阳,刺得人眼睛发疼。

赵大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躲在山贼队伍中间,指着村庄方向,似乎在叫骂着什么。

几十个凶神恶煞的山贼,挥舞着钢刀、狼牙棒,发出嗷嗷的怪叫,策马冲来,卷起漫天尘土,气势汹汹。

然而,他们的冲锋势头在田埂和水渠组成的防线前,戛然而止。

冲在最前面的几匹马猝不及防,一头撞进新形成的泥沼里,顿时马蹄陷落,嘶鸣着摔倒,背上的山贼被狠狠甩进泥水,狼狈不堪。后续的匪徒急忙勒马,队形一下子混乱起来。

“就是现在!放箭!”秦狼怒吼。

埂子上顿时箭如飞蝗!虽然准头欠佳,但密集的箭矢依旧带着村民们压抑已久的愤怒和恐惧,扑向乱成一团的山贼。

几声惨叫响起,有山贼中箭落马。

“砸!用石头砸!”有人捡起埂上的土块碎石,奋力向下投掷。

山贼们试图下马步战,攀爬田埂,但那陡峭的坡面和湿滑的泥土让他们寸步难行。

偶尔有悍勇者爬上坡顶,立刻被几把锄头、铁叉合力捅了下去。

刘四像疯了一样,在埂上来回奔跑,哪里吃紧就冲向哪里,一边挥舞铁锹格挡开砍来的刀剑,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顶住!都给老子顶住!想想石夯!想想咱们刚收的土豆!不能让这些杂碎毁了!”

一个山贼小头目终于爬上一段埂子,狞笑着举刀砍向一个年轻的村民。

那村民吓得呆住,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去你妈的!”

刘四红着眼从侧面猛冲过来,根本不用铁锹,而是合身一头撞进那小头目怀里。

两人一起从埂子上滚落下去,重重摔在泥地里,扭打在一起。

周围的村民发一声喊,几把锄头立刻朝着那落单的山贼头目狠狠刨下!

战斗短暂而激烈。

山贼们根本没料到这群“泥腿子”不仅敢反抗,还有如此难缠的工事和指挥。

他们惯常的凶悍在坚实的防御和村民们拼死的决心面前,迅速消散。

伤亡了几个人后,剩下的在山贼头目的咒骂声中,开始狼狈后撤,连受伤的同伴和陷在泥里的马匹都顾不上了。

赵大户早在第一波箭雨时就看情况不妙,早已调转马头,跑得无影无踪。

田野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伤者偶尔的呻吟。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最后的光芒将天边染成深沉的绛紫色,也温柔地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保卫战的土地。

那田埂上的血手印,在暮色和夕阳余晖的共同映照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晕,朦胧却坚定。

陈烬和秦狼走下田埂,踏过略微狼藉的战场。

陈烬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那在暮色中如同城墙般矗立的田埂,以及埂上忙碌着救助伤员、清理战场、欢呼胜利的村民们,轻声道。

“秦狼,你用的不止是一块木牌。你拓出了一道墙,比这田埂更高、更结实——那是人心的墙。”

秦狼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是石夯的血没有白流。是他的死,敲醒了这些人……安稳,从来不是跪着求来的,也不是别人施舍的,是得像这样,自己一拳一脚,豁出命去护出来的。”

夜色缓缓降临。

山贼被打跑后,刘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脸上带着擦伤,衣服上沾满了泥点和血渍(大多是别人的),找到了正在清点箭矢的孟瑶。

他吭哧了半天,脸上有些发热,声音却异常坚定:“孟、孟姑娘……那啥,以后……以后公社再有啥要折腾、要防备的事,算我刘四一个!我……我第一个来!绝不再嘟囔半个不字!”

孟瑶抬起头,看着这个几乎脱胎换骨的男人,微微一笑,没有多问,只是郑重地点点头。

她翻开随身携带的账本,在新的一页上,用工整的小楷写下:“刘四,护埂有功。”笔尖顿了顿,她又在旁边,用朱砂,细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血手印。

是夜,月凉如水。

祠堂里,那盏长明灯的火苗轻轻跳跃着。有村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盏小油灯。

他走到墙壁前,望着那张被孟瑶拓印下来、贴在墙上的血手印,看了很久很久。

粗糙的手指隔空细细描摹那印记的轮廓,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许久,他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像是对着那印记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石夯兄弟……咱的地,守住了。”

“你……安心吧。”

灯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安静地投在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石地上。

祠堂外,夜风吹过田野,新筑的田埂默然矗立,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片刚刚挺起脊梁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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