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梧桐叶落在链条上时,我正蹬着自行车往坡上爬。
链条突然“咔啦”一声松脱,像一条断了骨的蛇垂在地上,带着铁锈的涩味。
我蹲下去试图把它挂回齿轮,指尖被链条的油污蹭得发黑,抬头时,看见你的帆布鞋停在我眼前——
鞋边沾着一点泥,是后山那条gravel路特有的红土。
“别用手碰,链条卡着飞轮了。”
你从帆布包掏出一块抹布,蹲下来时,自行车的横梁硌着你的膝盖,像高中时你总借我的车,说“女式车的横梁矮,适合给你当‘肉垫’”。
你的指尖在链条间穿梭,指甲缝里嵌着的机油渍,和修车铺老王师傅的指甲一个颜色。
链条“咔嗒”归位的瞬间,一阵风卷过,你的车铃突然“叮铃”响了——
那声音脆得像一块冰砸在玻璃上,惊得我手里的抹布都掉了。
我的车铃也跟着震了震,两声响在风里撞出回声,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惊叹号。
“这铃铛……”
你摸着自己车把上的铜铃,铃盖边缘的漆掉了块,露出银白的金属,“是老王师傅给换的吧?他总说‘调松半圈弹簧,声音能传三里地’。”
我盯着自己车铃上,那个月牙形的凹痕——是高三那年你载我冲下坡,铃盖磕在石头上撞的。
当时你吓得跳下车,“完了完了,老王师傅说这铃铛要传代的”,却在我揉着摔疼的膝盖时,偷偷把凹痕磨得光滑些,“这样像月牙,更特别”。
风掀起你的帆布包,露出里面的扳手和内胎,背包下角绣着的“念”字被雨水泡得发蓝。
那是老王师傅的老伴绣的,她说“骑车的人,包上得有个记号,不然容易丢”。
我记得你的包当年总丢在修车铺,每次去找,都看见老王师傅在包上补补丁,“这包得陪你们走很远的路”。
“你车座底下的弹簧,”我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按你的车座,“是不是换了?当年老王师傅说‘这弹簧太硬,得换个软的,载姑娘才不硌’。”
你突然笑了,车铃被震得又响了声。
“你怎么连这事都还记得?”
你从车座下掏出一个铁皮盒,打开时,里面躺着一枚生锈的辐条帽,“这是你当年车圈上掉的,我捡了收着,老王师傅说‘零件认主,丢了也得找回来’。”
阳光穿过梧桐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我们当年骑车碾过的树影。
我突然想起老王师傅的修车铺——
墙上挂着的链条像条长龙,货架上摆着的铃铛排成队。
他总坐在小马扎上,边修自行车边说“车和人一样,得常保养,出了问题别嫌麻烦,修修还能走”。
你盯着我车把上的铃铛,突然伸手碰了碰铃盖边缘那个月牙形的凹痕,指尖的温度透过微凉的金属传过来:
“这印子还在啊?”
我低头看着你车铃上同样的位置——
那里也有个浅痕,是当年我们在巷口比赛刹车,两车铃撞在一起磕出来的。
当时,你急得抓着老王师傅的胳膊,喊“会不会影响发音”。
老王师傅边笑边敲着铃铛,“好铃铛就得带点伤,才知道跟主人患难与共。”
风卷着槐花瓣落在车筐里,我忽然看见你车座底下露出半截蓝色布条,抽出来一看,是一块褪色的校徽——
高三那年的运动会,你把我们班的班徽缝在了车座套上,说“这样骑车就像带着全班在跑”。
我的车座套上也有块一样的,只是边角磨得快要看不清字迹了。
“你车把上的防滑套,”我摸着自己车把上裂开的橡胶套,“还是当年老王师傅给缠的吧?他说‘缠三层棉布,冬天不冻手’,你看我的都磨出毛边了,你的居然还这么整饬。”
你笑着拍了拍车把,防滑套上的棉布确实还很挺括,只是颜色淡得发灰:
“去年回镇上,特意找老王师傅重新缠的。他说‘物件用久了有感情,补补比换新的强’,你看这线头,还是他用牙咬断的,跟当年一个样。”
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你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铁皮小盒,打开来,里面躺着两枚小小的铃铛芯——是那种最老式的铜珠子,碰一下能响半天。
“这是当年咱们铃铛里的,”你拿起一枚递给我,“上次清理铃铛时掉出来的,我猜你的也早该松了,正好换上。”
我捏着那枚铜珠,冰凉的金属在掌心慢慢变温。
记得老王师傅总说:“铃铛响,不是为了吵人,是为了让走散的人能循着声找回来。”
那时候不懂,总觉得他在说胡话,现在看着两枚在阳光下发亮的铜珠,突然就懂了——
有些声音,有些物件,早就成了刻在骨子里的记号,不管走多远,只要碰一碰,就能认出彼此来。
你把铜珠塞进我的铃铛里,轻轻一摇,“叮铃——”
声音清亮得像是把整个秋天都装了进去。
我的铃铛响起来时,你的也跟着应和,两声响缠在一起,仿佛像当年我们并排骑过石板路时,一路撒下的笑声。
槐花落了我们一身,你突然跳上车,脚蹬子转得飞快:
“走,去老王师傅那坐坐,他前几天还念叨你,说你要是回来,肯定还惦记他的糖蒜。”
我跨上车跟上去,链条转动的声音,轻快得像在唱歌。
风里飘着糖蒜的酸香,还有铃铛一路响个不停,像是在说:
看吧,有些路,只要两个人一起走,再旧的车,也能骑出新鲜的风景。
我的车铃又响了,这次是被风里的梧桐叶撞的。
两声响在长坡上荡开,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我突然看见你的车把上缠着一圈红绳——是老王师傅的老伴编的,她说“红绳能挡煞气,骑车平安”。
我的车把上也有同款,只是颜色褪成了粉色。
“老王师傅的铺子,”你望着坡下的街道,“现在改成了骑行公益站。上次,我看见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说‘要像王爷爷说的那样,骑车去看世界’。”
你突然从包里掏出一张地图,上面用红笔标着骑行路线,终点是新疆的独库公路。
“我申请了公益站的‘老车修复’项目,”你指着地图上的标记,“要带着老王师傅修过的那些老自行车,走一趟他没走完的路。”
你的车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叮铃叮铃”像在啪啪啪鼓掌。
风里传来远处的车铃声,一串又一串,像无数个铃铛在呼应。
我望着两辆车把上并排的铜铃,突然懂了老王师傅说的“传代”——
不是指物件,是指那种劲儿:摔了跤就修车,掉了链就重装,认定了远方就往前蹬,哪怕路再陡,风再大,铃铛声总能把彼此的方向照得亮堂堂。
亲爱的,此刻链条上的油污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撒了一把碎星星。
我突然想告诉你,那些被车铃震碎的时光,从来不是为了把两个人捆在同一条路上。
就像老王师傅总说“车铃要调不同的音高,才能在岔路口互相听见”——
你的铃铛响在支教的山路,惊飞崖边的岩羊;我的铃音落在乡村的田埂,唤回贪玩的孩童。
我们不必共骑一辆车,却能让两串铃音在风里拧成绳,把修车铺那盏昏黄的灯,牵成漫山遍野的星。
你看这链条上的油污,蹭在谁的手上都一样黑;这铃铛上的凹痕,撞在哪个石头上都一样疼。
老王师傅敲着铃铛教我们的,哪里是修自行车,是教我们认一种“响”——
不是非得并肩才叫同行,是各自在风雨里蹬车时,知道远方有串铃音在等你回应;
是把他手里的扳手、心里的热,变成更多人车筐里的光,让每个爬坡的人都敢相信,铃铛响处,总有一处能歇脚的屋檐。
等过了这个坡,要不要一起去公益站看看?
小姑娘说,她给我们留了新换的铃铛弹簧,说“王爷爷说的,好铃铛得常调,才能一直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