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君……”
当这两个字从玉娇颤抖的唇间吐出,卫子麸只觉四肢百骸,如坠冰窟。
那是刘彘。
他是汉景帝的第十子,如今的太子,未来的天子刘彻。
他更是那个开启了煌煌汉室百年霸业,却也缔造了无数悲剧的男人。
他还是那个,她曾在无数史书中窥见过其一生的,汉武帝。
她不是闯了祸。
她是撞上了自己的宿命。
逃?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现了一瞬,就被她自己生生掐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能逃到哪里去?逃离长安,无异于自寻死路。
夜色笼罩,卫子麸确实一夜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玉娇那句’当朝储君‘的言辞。
当清晨第一缕微光刺破窗棂,卫子麸已经坐起。
她必须去。
不但要去,还要想好一个足够有趣,能保住她和玉娇性命的故事。
她推开门,想去找玉娇商议。
但庭院寂寂,只有几片被昨夜马蹄踩碎的梅花,零落成泥,浸染着死气。
玉娇的房门虚掩着。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攫住了卫子麸的心。
她走进去,屋子里已经收拾得一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出了趟远门。
桌案上,静静地放着一卷素白的竹简。
卫子麸走过去,颤抖着手,将其展开。
“子麸吾妹,见字如面。”
“太子之事,因我而起,累你至此。然故人之约,不可不赴,恕我不辞而别。”
“玉婵居中财物,尽可取用。此去长安,万望……自求多福。”
“玉娇,绝笔。”
此时,竹简从指间滑落,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绝响。
她被抛弃了。
在这个陌生的,吃人的时代,被她唯一可以倚靠的人,彻底抛弃。
愤怒,屈辱,还有灭顶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可她没有哭。
就像玉娇说的,哭,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卫子麸缓缓蹲下身,捡起那卷竹简,将它重新卷好,收入怀中。
然后,她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包袱里拿出那套玉娇给她的曲裾深衣,沉默地,一层一层地穿上。
铜镜中的人影,面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因为,她必须一个人去见刘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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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卫子麸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如同一粒无根的尘埃一样,将自己埋入川流不息的人潮里。
她沿途找人打听东宫位置,一路还要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对策。
“一个足够有趣的故事……”
正当她在沉思的时候,西侧街角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官差的厉喝与鞭鞘破空的狠戾风声。
“再跑!老子今天就打断你的腿!”
卫子麸麻木地移开视线,只想避开所有麻烦。
可余光扫过那个蜷缩在地的身影时,她的心脏骤然停跳。
那个身形,那根即便蒙着泥污,也依旧不屈挺直的脊梁,熟悉到让她窒息。
“钦儿?”这两个字轻得像幻觉,刚出口就被她自己死死掐断。
“贱奴,还敢瞪我?”官差狞笑着,高高扬起皮鞭,对准少年的后背狠狠抽了下去!
“住手!”
卫子麸不知哪来的力气,撞开挡路的人群,猛地扑了过去。
她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后背,死死护住地上的少年。
但此时,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落下。
因为,一只冰冷而剧烈颤抖的手,穿过她的臂弯,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腕间,那枚藏于袖中的血玉吊坠,被他牢牢攥住。
她的身后,是那道刻入灵魂的,带着血与泪的少年悲鸣。
“阿姊……?”
是这声音!
卫子麸猛然回头。
那少年仰着脸,泪水混合着尘土划过他年轻的面庞。
那双桀骜的眸子里,是从地狱深处燃起的,几乎要将他自己都烧毁的狂喜。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腕间的衣袖,仿佛透过布料,看见了那枚熟悉的血玉。
“阿姊!”他嘶吼着。
“哟,原来是一伙的。”那名官差甩了甩被震麻的手腕,脸上的横肉抖动,眼神愈发凶戾。
“正好,两个逃奴一起拿下,送去见官!”
官差一声令下,周围几个泼皮无赖立刻狞笑着围了上来。
果不其然,危机降临。
卫子麸刚要开口,却被那少年一把拉到身后。
“阿姊,闭眼。”少年的声音褪去了所有哭腔,一瞬间,冷如寒冰。
卫子麸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是骨骼错位的声音。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官差,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他的手腕被少年反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电光石火间,少年向前踏出半步,一脚精准地踹在一名泼皮的膝盖上!
又是一声“咔嚓”!那人抱着腿,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
他站在原地,垂着手,指节上沾了一丝血迹,眼神冷得像在看几具尸体。
那份狠辣与高效,根本不像一个少年,更像无情的杀戮机器。
“走!”
少年拉起卫子麸的手,足尖一点,身形如箭般窜入拥挤的小巷。
风声在耳畔呼啸,景物飞速倒退。
二人慌不择路,迎面撞上一个挑着担子的农人!
“哗啦——!”
两只巨大的木桶轰然翻倒,黄黑色的污秽物泼洒满地,恶臭瞬间炸开!
卫子麸和少年躲闪不及,袍角和鞋履上,尽数被溅上令人作呕的污渍。
“快走!”
少年顾不得这些,拉着她继续狂奔。
一路逃回玉婵居。
就在玉婵居的门扉关闭的瞬间,少年紧绷的身体骤然一软,靠着门板滑落在地。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可他没有看自己的伤,反而抬起头,环视着这个庭院,目光扫过那片残破的梅林。
他的眼神,从戒备,变为了然,最终化为一丝复杂的痛楚。
“玉婵居?”他哑声问道,“你住在这里?”
卫子麸心头一震,迟疑的点头。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扶起他:“先别说这些,你受了伤,我们身上也……得赶紧换洗。”
她引他到后院的水井旁,打了清水,又从屋里拿出干净的布巾。
看着他身上破烂肮脏的衣衫,卫子麸心如刀割。
她飞快地回到自己房中,也想尽快洗去这一身的狼狈与恶臭。
当温水拂过肌肤,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是劫后余生的后怕,更是与亲人重逢的狂喜。
是卫钦,是她的弟弟!
一种强烈的,想要与他相认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的理智。
她鬼使神差地,没有换上那身繁复的曲裾,而是从包袱最底层,翻出了自己穿越时穿的那件短袖与短裤。
这是她与那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她想让他看到,想让他认出自己。
卫子麸换好衣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院中,少年已经清洗干净,换上了一件玉娇留下的干净旧袍,虽然宽大,却掩不住他挺拔的身姿。
他正站在梅林下,背对着她,似乎在等待。
“钦儿。”
她轻声呼唤,用的是姐弟间独有的亲昵称呼。
少年闻声,猛地转过身来。
当他看清卫子麸的瞬间,脸上那份失而复得的喜悦,寸寸凝固。
他的目光,像被火烙过一般,死死地钉在她身上那件从未见过的“奇装异服”上。
那裸露在外的、光洁的手臂与小腿,在他眼中,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刺眼。
他眼中的光,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审视,是利刃般的怀疑。
卫青一步步向她走来,那张与卫钦一模一样的脸上,再无半分温情。
“你方才,叫我什么?”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卫子麸被他眼中的寒意刺得一僵,下意识道:“钦儿……你不记得了?”
“你不是我阿姊!”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像是在切割她所有的幻想。
“我的阿姊。她知书达理,娴静端方,绝不会如你这般……穿着打扮。”
卫青的目光如刀,将她从头到脚凌迟了一遍。
最终,他停留在她的眼睛上,那双与他阿姊一模一样,却又盛满了令他费解的情绪的眼睛。
他猛地上前一步,攥住她的肩膀,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被欺骗的愤怒与绝望。
“你,究竟是谁?!”
“钦儿,你忘了吗?我们一起去学校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