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刘彻的耐心,正与殿角漏刻中的水滴一同,点滴流尽。
东方朔施施然行至殿中,宽大的袍袖一甩,对着御座上的天子长揖及地。
那姿态潇洒,仿佛不是来面圣,而是来赴一场文人雅集。
“草民东方朔,参见陛下。”
“东方先生。”刘彻的指节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那单调的声响,是殿内唯一的活气。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朕听闻,先生今日带了三千册竹简前来,欲说国事?”
“不敢,不敢。”
东方朔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诙谐,仿佛看不见那冰冷的帝王威压。
“不过是些草民的浅见,怕入不得陛下法眼。”
“只是草民离家日久,对长安思念得紧,这不,话就多了些。”
刘彻冷哼一声,身体微微前倾。
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终于带上了一丝实质的压迫感。
“先生说离家日久,朕倒是好奇,前几年,先生究竟身在何方?”
“朕曾遣人寻访,却遍寻不见。”
东方朔闻言,脸上竟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扭捏,一改方才的洒脱。
“这个……说来惭愧。”他拱了拱手。
“草民……回去娶亲了。”
“噗——”
一旁侍奉的郭舍人险些将刚入口的茶水喷出来,又连忙死死憋住,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刘彻的嘴角,不易察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盯着东方朔那张看似真诚,实则滑不留手的脸,看了半晌,终究是将满腹的质问,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罢了。”
“朕乏了,先生的雄文,朕会细看。退下吧。”
“草民告退。”
东方朔再次长揖,转身退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未时已过,刘彻连读十卷东方朔的策论,却迟迟不见卫子麸踪影。
他烦躁地将手中的竹简丢在案上。
又等了一个时辰。那个叫卫子麸的女人,又一次,没有出现。
“好!很好。”刘彻阴沉着脸:“郭舍人!”
“奴在。”
刘彻冰冷的目光,扫向殿外,声音里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几乎要将整座宫殿冻结。
“去给朕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女人,给朕找出来!”
“朕倒要看看,她这次,又有什么天大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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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麸在一片极致的黑暗与剧烈的颠簸中醒来。
后颈的剧痛犹在,清晰地提醒着她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她被人从侧殿掳走了。
这里是哪?
马车?还是囚车?
她试着动了动手脚,才发现四肢被粗糙的麻绳牢牢捆住,嘴里也塞着令人作呕的布团。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麻布的霉味。
冷静!必须冷静!
她侧耳倾听,只能听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咕噜”声,以及车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她还在长安城内。
对方没有立刻杀了她,说明她还有用。
她开始用尽全力,试图挣脱手腕上的绳索。
可那绳结是死扣,越挣越紧,很快便在细嫩的手腕上勒出火辣辣的血痕。
就在这时,车停了。
车帘被猛地掀开,一缕微光刺入,紧接着,一只粗暴的手伸了进来,捏开她的下颌。
一碗气味辛辣的汤药,不由分说地灌了进去。
卫子麸剧烈地呛咳,却无力反抗。
那药一下肚,一股难以抗拒的昏沉感便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吞噬了她最后一丝清明。
……
东方朔回到玉婵居时,已是日暮时分。
院中寂寂,只有玉娇在灯下不安地来回踱步。
“子麸呢?她没与你一同回来?”玉娇迎上来,声音里满是焦虑。
东方朔心头猛地一沉:“我被引去宣室殿,她被带往侧殿等候。”
“按理说,早该出来了。”
二人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重的不安。
东方朔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平阳公主府赶去。
彼时,卫青正在马厩里,用刷子一下一下,专注地为那匹险些惊驾的汗血宝马梳理着毛发。
听到东方朔带来的消息,他手中的刷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下一刻,他眼中的平静被疯狂的血色彻底取代。
整个人像一头被触及逆鳞的豹子,一言不发,转身就冲出了公主府,悍然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整个长安城,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开始缓缓收紧。
刘彻的人在明处查。
卫青在暗处寻。
东方朔则利用他遍布市井的关系网,四处打探。
然而,卫子麸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两天。
卫子麸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锦榻上。
手脚的绳索已经解开,只是浑身酸软,提不起半分力气。
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呼喊。
对方既然用了药,就是不想让她有力气逃跑。
她若再反抗,只会招来更粗暴的对待。
又过了一阵,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名年约四十,风韵犹存的妇人走了进来。
她身着华丽的绛紫深衣,发髻高耸,插着金步摇,丹凤眼微微上挑,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精明与世故。
她身后跟着两名壮硕的仆妇,一左一右,将卫子麸所有可能逃跑的路线都堵得死死的。
妇人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卫子麸,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
“醒了?”妇人开口,声音微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对仆妇使了个眼色,一名仆妇上前,粗鲁地将卫子麸从床上拽了起来,让她跪坐在地。
卫子麸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这间屋子。
陈设华美,熏香袅袅,铜镜和妆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与乐器。
这里是……教坊?
或者说,是更高级的青楼楚馆?
她心中一沉,瞬间明白自己得罪了人,被人卖到了这种地方。
“姑娘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性子烈了些。”
妇人缓缓坐下,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
“不过没关系,到了我红姑这里,再烈的马儿,也得学着温顺。”
“是你买下了我?”卫子麸抬起头,声音沙哑,眼神却异常平静。
红姑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的镇定有些意外。
“买?不不不,姑娘这么金贵的人儿,我可买不起。”她轻笑一声。
“你是被人……送来的。”
卫子麸的心一沉,迅速恢复冷静:“我想跟你谈个条件。”
红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放下茶盏,俯身捏住她的下巴。
“跟我谈条件?小丫头,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我能帮你,把你这间教坊的生意,做到全长安第一。”
卫子麸迎着她审视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自己的筹码。
红姑的动作,顿住了。
她松开手,重新坐直身体,眼中的轻蔑,化作了浓厚的兴趣。
“说来听听。”
“你的歌姬,只会唱那些哀怨缠绵的靡靡之音。”
“你的舞姬,只会跳那些王公贵族早已看腻的陈旧舞步。”
卫子麸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自信与笃定。
“我可以写出全新的曲子,谱出全新的词,编出前所未见的舞蹈。”
“我能让长安的王孙公子,为你这教坊,一掷千金,踏破门槛。”
红姑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眼中却燃烧着惊人光彩的女子,第一次开始真正地审视她。
“好。”半晌,红姑终于开口。
“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做到,在这‘红袖招’,我保你衣食无忧,无人敢欺。”
“我的条件是,”卫子麸死死盯着她,“告诉我,是谁把我送来的。”
红姑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这个,你不用知道。”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只要记住,让你活,你就活。让你死,你就得死。”
“不该问的,别问。”
卫子麸的心,凉了半截。
红姑站起身,理了理衣袖,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过几日是盛夏朔日,是长安一年一度的‘花魁游车’大会。”
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卫子麸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就让我看看,你这张脸,究竟值几分价值。也让我看看,你这身骨头,到底有多硬。”